我知道我的幸福是卑微的渺小的,而且非常卑微非常渺小,可我还要什么呢?在这个又冷又硬、庞杂喧嚣的世界上,我本来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就像浮在空中的一颗尘粒。
我只要这么一点卑微渺小的幸福就足够了。
现在我很满足,满足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对李晓梅说,我听你的话,我去看医生。
我是今天--现在应该说昨天吧--下午去看医生的,但我没按她说的去看心理医生,而是去找了那个老中医。
我想我还用得着看什么心理医生呢?我心里已是一片光明,幸福的感觉像汁液一样灌满了全身每一个细胞,那些黑色的东西早就没有了,现在我只想要好好活下去,跟李晓梅一起活。
我不能让她再哭了。
我要让她高高兴兴的,我们都要高高兴兴的,要一起高高兴兴地活它个两百岁。
我要像一条勤勉的看家狗一样看守着我的幸福。
我准备认真地治治我的伤。
在雨季里我总是软软的,酸酸的,骨头里的冷风吹得我老觉得自己是一只破筛子。
我要想好好活着就不能老有破筛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南城哪年没有雨季?南城的雨季又是多么漫长呀,那些伤就像在黑暗中泛光的宝石,在我的身体里发着阴冷的亮光。
我要熄灭这种亮光。
我想我不能在李晓梅面前老是苦瓜似的皱着一张脸,我要把脸抻开来。
我要有一张亮堂的脸。
我妈就是一个例子--我知道一张亮堂的脸可以照亮自己也可照亮他人。
老中医的诊所还在老地方,他也认不出我了,他说:听声音你好像从前来开过药?我说:是呀。
他说:可我怎么不记得你呢?我恭维他说:你名气大,找你看病的人多,哪能谁都记得呢?他听了很高兴,但他开的药还跟以前差不多,就是那几味药,我求他给我下点猛药,我说我想断它的根。
老头说:根是那么好断的?你是老伤啊!再说猛药可不能随便下的,你会吃不消的。
我说:下吧,我吃得消。
老头看了我一会儿,提笔给我加了几味药。
我提着药往回走,在一条窄窄的小街上,一个女人对我哎了一声。
早知道要碰到这个女人,今天我就不来捡药了,可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会算,要是掐指一算,算到这个女人在这儿等我,说什么我也不会来了。
就是来也要绕道,哪怕绕半个南城,也要绕开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绝对是我的灾星。
你说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我怕什么它就来什么,躲都躲不掉,就像守在路上等着我似的。
我走哪儿它守在哪儿。
它守在所有的路上。
它简直是埋伏在路上的一条恶狗,只等我走过去,它就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
我怕遇见从槐花路来的鸡呀,我不是没躲呀,我连夜总会娱乐城都不敢去了呀,可谁想到会在路上遇到她呢? 一只从槐花路来的鸡,而且还是一只拿过我的欠条的鸡。
大家都说这个世界太小,也真他妈的小!人都挤破了头,挤来挤去就面对面地挤到一起来了。
这些鬼鸡也真是的,在北方呆得好好的,拉帮结伴地跑到南城来干吗?又不是候鸟,要到处飞,她们在哪儿不是做生意呢?南城的生意好做些吗? 就在从前的绿岛过去不远,在金昌路前面的横街头上,就是南城人所说的新绿岛,再往南踅过来是一条小街,我就在这条小街上遇到了这只从槐花路来的鸡。
小街很热闹,是南城的再就业一条街,两边都是些小吃摊子,她在一个小摊子前吃汤圆,我从旁边走过时她看见了我,然后目光就跟着我。
真是冤家路窄呀,她汤圆都不吃了,把碗一推,跟着我走了几步,伸手就拍了拍我的肩。
拍得很重。
拍得噗噗地响。
哎,别走,哎哎,别走别走!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什么事?你还认识我吗? 我把眉心和脑门都皱了起来。
到这时候我还没想到会是一件这样的事。
天色阴沉沉的,大雨就悬在头顶上。
这个女人眉毛一跳一跳地盯着我。
我隐约觉得她有点面熟,记不起在哪儿见过,便摇摇头要走。
她从牙缝里说:你还想走?装着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你给过我欠条吗?嗯?你妈的你白嫖我的劲头到哪儿去啦!?听她这么说,又听她一口北方话,我便愣住了,明白了这是一只来自槐花路的鸡。
我在心里叫苦不迭。
我想怎么这么巧呢? 我说: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她说:错你妈个屄!你烧了灰老娘都认识你! 看看赖不掉,我只好认账。
我说:他们没给你钱?可他们说是给了钱的呀!她说:给你妈!一张白条不说,人家还说我卖淫,要把我送到派出所去!我很同情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我想想又说:我真不知道这些,要不现在我把钱给你吧,给你双倍行吗?她冷笑一声。
我赶紧又说:如果你暂时没有生意,我可以请你去做模特儿,这回跟上回不一样,这回我自己能作主,我连上回的钱一块给,都给双倍。
她连着冷笑两声,说:你有钱了是吧?你还想请我?可老娘不挣你的钱,老娘现在不要钱,老娘要解恨,老娘恨你恨得牙根都发痒!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
她个头不小,劲也大,抓住我的手死劲往自己怀里拽。
她的衣服领口本来就低,又松松垮垮,这么弄几下连乳头都快咧出来了。
她就这么挺着大半个白白的乳房,扯开喉咙高声喊叫:哎呀流氓呀,一个流氓啊!流氓流氓一个该死的流氓啊!她边喊边腾出一只手,嗤啦啦地从包里扯出一把新版钞票,红红的,她举着红红的钞票喊着,这个流氓要摸我,谁来帮我揍这个流氓?谁揍他我给谁一百块钱!她一喊就有人跑过来,转眼间我就被人围起来了。
这些人也是,只要有钱,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
他们你一拳他一脚,几下就把我打倒在地上。
地上又是泥又是水。
药被踩成了泥渣子。
这是我治伤的药呀,我不但要治伤,我还要让李晓梅给我熬药,让她侍候我喝药。
她还会给我剝一颗糖,她会翘起兰花指,拈着糖放进我嘴里。
她会笑得很甜,看着我吃她剝的糖,我多久没吃过她给我剝的糖啊,现在我多想吃一颗啊,我是想吃一辈子的啊,可是他们却把我的药踩成了水渍渍的泥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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