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2025-03-30 14:26:46

利用取药的工夫筱燕秋拐到大厅,她看了一眼时钟,时间不算宽裕,毕竟也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

吊到五点钟,完了吃点东西,五点半赶到剧场,也耽搁不了什么。

这样也好,一边输液,一边养养神,好歹也是住在医院里头。

  筱燕秋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输液室里头睡得这样死,简直都睡昏了。

筱燕秋起初只是闭上眼睛养养神的,空调的温度打得那么高,养着养着居然就睡着了。

筱燕秋那么疲惫,发着那么高的烧,输液室的窗户上又挂着窗帘,人在灯光下面哪能知道时光飞得有多快?筱燕秋一觉醒来,身上像松了绑,舒服多了。

醒来之后筱燕秋问了问时间,问完了眼睛便直了。

她拔下针管,包都没有来得及提,拔完了针管就往门外跑。

  天已经黑了。

雪花却纷扬起来。

雪花那么大,那么密,远处的霓虹灯在纷飞的雪花中明灭,把雪花都打扮得像无处不入的小婊子了,而大楼却成了器宇轩昂的嫖客,挺在那儿,在错觉之中一晃一晃的。

筱燕秋拼命地对着出租车招手,出租车有生意,多得做不过来,傲慢得只会响喇叭。

筱燕秋急得没病了,一个劲地对着出租车挥舞胳膊,都精神抖擞了。

她一路跑,一路叫,一路挥舞她的胳膊。

  筱燕秋冲进化妆间的时候春来已经上好妆了。

她们对视了一眼,春来没有开口。

筱燕秋上课的时候关照过她的,化上妆这个世界其实就没有了,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你谁都不认识,谁的话你也不要听。

筱燕秋一把抓住了化妆师,她想大声告诉化妆师,她想告诉每一个人,我才是嫦娥,只有我才是嫦娥!但是筱燕秋没有说。

筱燕秋现在只会抖动她的嘴唇,不会说话。

此时此刻,筱燕秋就盼望着王母娘娘能从天而降,能给她一粒不死之药,她只要吞下去,她甚至连化妆都不需要,立即就可以变成嫦娥了。

王母娘娘没有出现,没有人给筱燕秋不死之药。

筱燕秋回望着春来,上了妆的春来比天仙还要美。

她才是嫦娥。

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

  锣鼓响起来了。

筱燕秋目送着春来走向了上场门。

大幕拉开了,筱燕秋看见老板坐在了第三排的正中央。

他像伟人一样亲切地微笑,伟人一样缓慢地鼓掌。

筱燕秋望着老板,反而平静下来了。

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这一回真的死了。

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

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

  筱燕秋回到了化妆间,无声地坐在化妆台前。

剧场里响起了喝彩声,化妆间里就越发寂静了。

她望着自己,目光像秋夜的月光,汪汪地散了一地。

筱燕秋一点都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像一个走尸,拿起水衣给自己披上了,然后取过肉色底彩,挤在左手的掌心,均匀地、一点一点地往脸上抹,往脖子上抹,往手上抹。

化完妆,她请化妆师给她吊眉、包头、上齐眉穗、带头套,最后她拿起了她的笛子。

筱燕秋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镇定自若的,出奇地安静。

但是,她的安静让化妆师不寒而栗,后背上一阵一阵地竖毛孔。

化妆师怕极了,惊恐地盯着她。

筱燕秋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拉开了门,往门外走。

  筱燕秋穿着一身薄薄的戏装走进了风雪。

她来到剧场的大门口,站在了路灯的下面。

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马路一眼,自己给自己数起了板眼,同时舞动起手中的竹笛。

她开始了唱,她唱的依旧是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

雪花在飞舞,剧场的门口突然围上来许多人,突然堵住了许多车。

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挤,但没有一点声音。

围上来的人和车就像是被风吹过来的,就像是雪花那样无声地降落下来的。

筱燕秋旁若无人。

剧场内爆发出又一阵喝彩声。

筱燕秋边舞边唱,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一些异样,他们从筱燕秋的裤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

液滴在灯光下面是黑色的,它们落在了雪地上,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窟窿。

  

男人还剩下什么(一)严格地说,我是被我的妻子清除出家门的,我在我家的客厅里拥抱了一个女人,恰巧就让我的妻子撞上了。

事情在一秒钟之内就闹大了。

我们激战了数日,又冷战了数日。

我觉得事情差不多了,便厚颜无耻地对我的妻子说:女儿才六岁半,我们还是往好处努力吧。

我的妻子,女儿的母亲,市妇联最出色的宣传干事,很迷人地对我笑了笑,然后突然把笑收住,大声说:休想!  我只有离。

应当说我和我妻子这些年过得还是不错的,每天一个太阳,每夜一个月亮,样样都没少。

我们由介绍人介绍,相识、接吻、偷鸡摸狗、结婚,挺好的。

还有一个六岁半的女儿,我再也料不到阿来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阿来是我的大一同学,一个脸红的次数多于微笑次数的内向女孩。

我爱过她几天,为她写过一首诗,十四行。

我用十四行汉字没头没脑地拍植物与花朵的马屁,植物与花朵没有任何反应,阿来那边当然也没有什么动静。

十几年过去了,阿来变得落落大方,她用带有广东口音的普通话把十四行昏话全背出来了,她背一句我的心口就咯噔一次,一共咯噔了十四回。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咯噔到十四下的时候忘乎所以。

我站了起来,一团复燃的火焰呼地一下就蹿上了半空。

我走上去,拥抱了阿来,--你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哪儿?在我家客厅。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再交待一个细节。

我的妻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

刚刚蹿上半空的那团火焰呼地一下就灭了。

客厅里一黑,我闭上眼。

完了。

  妻子把一幢楼都弄响了。

我不想再狡辩什么。

像我们这些犯过生活错误的人,再狡辩就不厚道了。

我的妻子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口气和形体动作对我说:滚!给我滚!我对我妻子的意见实在不敢苟同,我说:我不想滚。

妻子听了我的话便开始砸,客厅里到处都是瓷器、玻璃与石膏的碎片。

这一来我的血就热了。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同志能做到的事,我们男同志也一定能够做到。

我也砸。

砸完了我们就面对面大口地喘气。

  妻子一定要离。

她说她无法面对和忍受这样的男人,无法面对和忍受破坏了纯洁性的男人。

我向我的妻子表示了不同看法。

阿来为了表示歉意,南下之前特地找过我的妻子。

阿来向我的妻子保证: 我们绝对什么也没有干!妻子点点头,示意她过去,顺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

  事态发展到嘴巴往往是个临界。

嘴巴过后就会产生质变。

我们的婚姻似箭在弦上,不离不行,我放弃了最后的努力,说,离吧。

我现在就签字。

  离婚真是太容易了,就像照完了镜子再背过身去。

  有一点需要补充一下,关于我离婚的理由,亲属、朋友、邻居、同事分别用了不同的说法。

通俗的说法是那小子有了相好的,时髦一点的也有,说我找了个情儿,还有一种比较古典的,他--也就是我--遇上了韵事,当然,说外遇、艳遇的也有。

还是我的同事们说得科学些: 老章出了性丑闻。

我比较喜欢这个概括,它使我的客厅事件一下子与世界接轨了。

  最不能让我接受的是我的邻居。

他们说,老章和一个破鞋在家里搞,被他的老婆堵在了门口,一起被捉住了。

性丑闻的传播一旦具备了中国特色,你差不多就死透了。

  我签完字,找了几件换洗衣服,匆匆离开了家。

我在下楼的过程中听见我前妻的尖锐叫喊: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临时居住在办公室里。

我知道这不是办法,然而,我总得有一个地方过渡一下。

我们的主任专门找到我,对我表示了特别的关心,主任再三关照,让我当心身体,身边没有人照顾,各方面都要好自为之。

主任的意思我懂,他怕我在办公室里乱搞,影响了年终的文明评比。

我很郑重地向主任点点头,伸出双手,握了握,保证说,两个文明我会两手一起抓的。

  住在办公室没有什么不好。

惟一不适应的只是一些生理反应,我想刚离婚的男人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适应,一到晚上体内会平白无故地蹿出一些火苗,蓝花花的,舌头一样这儿舔一下,那儿舔一下。

我曾经打算亲手解决这些火苗,还是忍住了。

我决定戒,就像戒烟那样,往死里忍。

像我们这些犯过生活错误的人,对自己就不能心太软。

就应该狠。

  

男人还剩下什么(二)但是我想女儿。

从离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了,把一切都忘掉,生活完全可能重新开始,重新来,我不允许与我的婚姻有关的一切内容走进我的回忆。

我不许自己回忆,追忆似水年华是一种病,是病人所做的事,我不许自己生这种病。

  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女儿,这个捣蛋的机灵鬼,她居然绕过了我的回忆撞到我的梦里来了。

  那一天的下半夜我突然在睡梦中醒来了,醒来的时候我记得我正在做梦的,然而,由于醒得过快,我一点也记不得我梦见的是什么了,我起了床,在屋子里回忆,找。

我一定梦见了什么很要紧的事,要不然怅然若失的感觉不可能这样持久与强烈。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喊我,是我的女儿,在喊我爸爸。

那时正是下半夜,夜静得像我女儿的瞳孔。

我知道我产生了幻听。

我打开门,过廊里空无一人,全是水磨石地面的生硬反光。

过廊长长的,像梦。

我就在这个时候记起了刚才的梦,我梦见了我的女儿。

离婚这么久了,我一直觉得体内有一样东西被摘去了,空着一大块。

现在我终于发现,空下的那一块是我的女儿。

这个发现让我难受。

  我关上门,颓然而坐。

窗户的外面是夜空。

夜空放大了我的坏心情。

我想抽烟,我戒了两年了。

我就想抽根烟。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我的前妻。

她披头散发。

我对她说:还我女儿!  你是谁?  我是她爸!  你敲错门了。

  她说我敲错门了。

这个女人居然说我敲错门了!我在这个家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副家长,她居然说我敲错门了!我一把就揪住了她的衣领,大声说:九○年四月一号,我给你打了种,九一年一月十六,你生下了我女儿,还给我!  我想我可能是太粗俗了,前妻便给了我一耳光。

她抽耳光的功夫现在真是见长了。

她的巴掌让我平静了下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谈谈。

  这次交谈是有成果的。

我终于获得了一种权利,每个星期的星期五下午由我接我的女儿,再把我的女儿送给她的妈妈。

前妻在我的面前摊开我们的离婚协议,上头有我的签名,当时我的心情糟透了,几乎没看,只想着快刀斩乱麻。

快刀是斩下去了,没想到又多出了一堆乱麻。

前妻指了指协议书,抱起了胳膊,对我说:女儿全权归我,有法律做保证的。

你如果敢在女儿面前说我一句坏话,我立即就收回你的权利。

  我说:那是。

  前妻说:你现在只要说一句话,下个星期五就可以接女儿了。

  说什么?我警惕起来。

  阿来是个狐狸精。

前妻笑着说。

  我把头仰到天上去。

我知道我没有选择。

我了解她。

我小声说:阿来是个狐狸精。

  没听见。

  我大声吼道:阿来是个狐狸精!好了吧,满意了吧?  握起拳头做什么?我可没让你握拳头。

前妻说。

  女儿正站在滑梯旁边。

一个人,不说一句话。

我大老远就看见我的女儿了,我是她的爸爸,但是,女儿事实上已经没有爸爸了。

我的女儿大老远地望着我,自卑而又胆怯。

  我走上去,蹲在她的身边。

才这么几天,我们父女就这么生分了。

女儿不和我亲昵,目光又警惕又防范。

我说:嗨,我是爸爸!女儿没有动。

我知道就这么僵持下去肯定不是办法,我拉过女儿的手,笑着说:爸带你上街。

  我们沿着广州路往前走。

广州路南北向,所以我们的步行也只能是南北向,我们不说话,我给女儿买了开心果、果冻、鱼片、牛肉干、点心巧克力、台湾香肠,女儿吃了一路。

她用咀嚼替代了说话。

我打算步行到新街口广场带女儿吃一顿肯德基,好好问一些问题,说一些话,然后,送她到她的母亲那里去。

我一直在考虑如何与我的女儿对话。

好好的父亲与女儿,突然就陌生了,这种坏感觉真让我难以言说。

  一路上我们一直没有说话。

后来我们步行到了安琪儿面包房。

这由一对丹麦夫妇开设的面包铺子正被夕阳照得金黄,面包们刚刚出炉,它们的颜色与夕阳交相辉映,有一种世俗之美,又有一种脱俗的温馨。

刚刚出炉的面包香极了,称得上热烈。

我的心情在面包的面前出现了一些转机,夕阳是这样的美,面包是这样的香,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我掏出钱包,立即给女儿买了两只,大声对女儿说:吃,这是安徒生爷爷吃过的面包。

  女儿咬了一口,并不咀嚼,只是望着我。

我说:吃吧,好吃。

女儿又咬了一口,嘴里塞得鼓鼓的,对着我不停地眨巴眼睛,既咽不下去又不敢吐掉,一副撑坏了的样子。

我知道女儿在这一路上吃坏了。

我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给女儿买吃的,就好像除了买吃的就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事了。

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国男人一样,即使在表达父爱的时候,也是缺乏想像力的。

我们在表达恨的时候是天才,而到了爱面前我们就如此平庸。

  然而,再平庸我也是我女儿的父亲。

我是我女儿的父亲,这是女儿出生的那个黎明上帝亲口告诉我的。

要说平庸,这个世界上最平庸的就是上帝,捣鼓出了男人,又捣鼓出了女人,然后,又由男人与女人捣鼓出下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你说说看,在这个世界我们如何能诗意地生存?如何能有意义地生存?我们还剩下什么?最现成的例子就是我,除了女儿,我一无所有。

而女儿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副吃坏了的样子。

我的心情一下又坏下去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没有想过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

这让我沮丧。

这让我想抽自己的嘴巴。

我从女儿的手上接过面包,胡乱地往自己的嘴里塞。

我塞得太实在了,为了能够咀嚼,我甚至像狗那样闭起了眼睛。

  吃完这个面包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夕阳还是那样好,金黄之中泛出了一点嫩红。

我打发了去吃肯德基的念头。

我低下脑袋,望着我的女儿。

女儿正茫然地望着马路。

马路四通八达,我一点都看不出应当走哪一条。

我说:送你到你妈那边去吧。

女儿说:好。

  

男人还剩下什么(三)再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我决定带她去公园。

公园依然是一个缺乏想像力的地方,几棵树,几湾水,几块草地,煞有介事地组合在一起。

这一天我把自己弄得很饱满,穿了一套李宁牌运动服,还理了一个小平头,看上去爽朗多了,我从包里取出几张报纸,摊在草地上,然后,我十分开心地拿出电子宠物。

我要和我的女儿一起注视那只电子猫,看那只猫如何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如何开导我们的想像力。

  女儿接过电子宠物之后并没有打开它。

女儿像一个成人一样长久地凝视着我,冷不丁地说:你是个不可靠的男人,是不是?  这话是她的妈妈对她说的。

这种混账话一定是那个混账女人对我的女儿说的。

我是你爸爸。

我说,不要听你妈胡说。

但是女儿望着我,目光清澈,又深不见底。

她的清澈使我相信这样一件事: 她的瞳孔深处还有一个瞳孔。

这一来女儿的目光中便多了一种病态的沉着,这种沉着足以抵消她的自卑与胆怯。

我没有准备,居然打了一个冷颤。

  我跪在女儿的对面,拉过她,厉声说:你妈还对你说什么了?  女儿开始泪汪汪。

女儿的泪汪汪让做父亲的感觉到疼,却又说不出疼的来处。

我轻声说:乖,告诉我,那个坏女人还说爸爸什么了?  女儿便哭。

她的哭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掉在报纸上,叭地一颗,叭地又一颗。

  我说:爸送你回去。

  女儿没有开口,她点了点头,她一点头又是两颗泪。

叭一下,叭又一下。

  当天晚上办公室的电话铃便响了。

我正在泡康师傅快餐面,电话响得很突然。

我想可能是阿来,她南下这么久了,也该来一个电话慰问慰问了。

我拿起了电话,却没有声音。

我说:喂,谁?--你是谁?  电话里平静地说:坏女人。

  我侧过头,把手叉到头发里去。

我拼命地眨眼睛对着耳机认真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追究你的意思,我没兴趣。

电话里说,我只是通知你,我取消你一次见女儿的机会。

--做错了事就应当受到惩罚。

  我刚刚说喂,那头的电话就挂了。

对女人的告诫男人是不该忘记的。

星期五下午我居然又站到女儿的幼儿园门口了。

我拿着当天的晚报,站立在大铁门的外侧。

后来下课的铃声响了,我看见了我的女儿,她没有表情,在走向我。

  大铁门打开的时候孩子们蜂拥而出。

他们用一种夸张的神态扑向一个又一个怀抱。

我的女儿却站住了,停在那儿。

我注意到女儿的目光越过了我,正注意着大门口的远处。

  我回过头,我的前妻扶着自行车的把手,十分严肃地站在玉兰树下。

  我蹲下去,对女儿张开了双臂,笑着对女儿说:过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我的前妻在我的身后干咳了一声。

女儿望着我,而脚步却向别处去了。

我的前妻肯定认为女儿的脚步不够迅捷,她用手拍了一下自行车的坐垫。

这一来女儿的步伐果然加快了。

这算什么?你说这算什么?我走上去,拉住自行车的后座。

我的前妻回过头,笑着说:放开吧,在这种地方,给女儿积点德吧。

我的血一下子又热了,我就想给她两个耳光。

我的前妻又笑,说:这种地方,还是放开吧。

放开,啊?真是合情合理。

我快疯了。

我他妈真快疯了。

我放开手,一下子不知道我的两只手从哪里来的。

我拨通了前妻的电话,说:我们能不能停止仇视?  不能。

  看在我们做过夫妻的分上,别在孩子面前毁掉她的爸爸,能不能?  不能。

  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头又挂了。

再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我感到了某种不对劲。

是哪儿不对劲,我一时又有点儿说不上来。

女儿似乎是对我故意冷淡了,然而也不像,她才六岁大的人,她知道冷淡是什么?  我们在一起看动物。

这一次不是我领着女儿,相反,是女儿领着我。

女儿相当专心,从一个铁窗转向另一个铁窗。

我只不过跟在后头做保镖罢了。

女儿几乎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显然不如狮子老虎河马猴子耐看。

我是一个很家常的父亲,不会给任何人意外,不会给任何人惊喜。

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像动物那样有趣。

  这是女儿愉快的黄昏。

应当说,我的心情也不错。

我的心情像天上的那颗夕阳,无力,却有些温暖,另外,我的心情还像夕阳那样表现出较为松散的局面。

我决定利用这个黄昏和女儿好好聊聊,聊些什么,我还不知道。

但是,我要让我的女儿知道,我爱她,她是我的女儿,任何事情都不能使我们分开,当然,我更希望看到女儿能够对我表示某种亲昵,那种稚嫩的和娇小的依偎,那种无以复加的信赖,那种爱。

我什么都失去了,我只剩下了我的女儿。

我不能失去她。

  出乎我意料的是,女儿在看完动物之后随即就回到孤寂里去了。

她不说话,侧着脑袋,远远地打量长颈鹿。

我知道她的小阴谋。

她在回避我。

一定是她的母亲教她的,我的女儿已经会回避她的爸爸了。

我严肃起来,对我的女儿说:我们到那棵树下谈谈。

  我们站在树下,我一下子发现我居然不知道如何和我的女儿谈话。

我无从说起。

我感觉我要说的话就像吹在我的脸上的风,不知道何处是头。

我想了想,说:我们说的话不要告诉你妈妈,好不好?  女儿对我的这句话不太满意。

她望着我,眨了一下眼睛。

她那句气得我七窍生烟的话就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的,她的话文不对题,前言不搭后语。

女儿说:你有没有对别的女人耍流氓?  我愣了一下,大声说:胡说!我走上去一步,高声喊道:不许问爸爸这种下流的问题!  我的样子一定吓坏女儿了。

她站到了树的后面,紧抱着树。

过去她一遇威胁总是紧抱住我的大腿的。

女儿泪眼汪汪的,依靠一棵树防范着她的父亲。

我真想抽她的耳光,可又下不了手。

我只有站在原地大口地呼吸。

我一定气糊涂了,我从一位游客的手上抢过大哥大,立即叫通了我前妻的电话。

  你他妈听好了,是我,我说,你对我女儿干什么了?  妻在电话里头不说话。

我知道她在微笑。

我不由自主地又握紧了拳头,当着所有动物的面我大声说:你对我女儿干什么了?  我嘛,我的前妻说,第一,宣传;第二,统战。

你完了。

你死透了。

  

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一)二黑这小子进去了两年,出来的时候人反而精神了。

随便往哪儿一坐都威风凛凛的。

华哥给他接风的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大概有一斤上下,四五种牌子,两三种颜色,最后又用两瓶啤酒清了清嗓子。

那一天好多人都趴下了,二黑却稳如磐石。

他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脸上还挂着说不上来路的微笑。

他脸上的颜色一点也没变,倒是额头上的那块长疤发出了酒光。

进去的时候二黑的额头上没有疤,现在有了。

一斤酒下肚二黑额上的长疤安安静静地放着光芒。

我们轮番向二黑敬酒,他并不和我们干杯,我们的意思一到他就痛快地把酒灌下去。

  华哥那一天好像多喝了两杯。

人比平时更爽朗了。

他当着大伙的面高声说,他决定把上海路上的333酒吧丢给二黑,每个月交给他几个水电费就拉倒了。

华哥有钱,他不在乎333酒吧的那点零花。

不过华哥肯把333酒吧丢给二黑,多少表明了二黑的面子。

333酒吧可是有名的,艺术家们弄女人大多在那儿。

女人们想上艺术家的床,不在333酒吧走一遭是难以实现她们的理想的。

二黑这小子有福,一出来就能挣上很体面的钱,等头发和胡子的长度都到位了,他当然也就成了艺术家。

  我一直忙,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都没有和二黑联系。

有一天深夜,大约两三点钟吧,二黑突然呼我,让我过去坐坐。

我正在乡下,为文化馆拍摄一组宣传照片,离城里有好几个小时汽车的路程呢。

我只能告诉他去不了。

不过我从电话的背景声响上知道二黑的酒吧生意不错。

我说改日吧。

二黑说:改日?二黑用老板兼艺术家的腔调对我说:改日就改日吧。

  一晃又是好几个月。

城里头的日子经不起过,这个大伙儿都知道。

我突然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坐坐。

都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

我想起333。

十一点钟正是333的早晨,是一天刚开始的时候。

我一进333就被名贵烟酒的气味裹住了。

许多艺术家的眼珠子正在这里闪闪发光。

我到后间和二楼找了一通二黑。

他不在。

其实这样更合我的心意。

我找了一张空台坐下来,开始喝。

我喜欢这个地方。

我喜欢看艺术家的长相,他们的头发、胡子。

我还喜欢听艺术家的笑。

  大约在深夜零时,也就是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刻,一个漂亮的丫头走进了333。

这绝对是个丫头,不是已婚女人。

和我一样,她到后间的门口张望了片刻,随后就在楼梯边上的台子上坐下来了,也就是我的台子。

她气呼呼的,可能在生什么人的气。

她叉着两条腿,不停地用舌尖舔上唇和门牙。

后来男招待端上来一杯东西,看样子大概是西洋酒。

这丫头一定是常客,她和333有默契。

再后来我们就对视了。

因为我一直在看她。

这丫头犟,她以为我会把目光让开去,可是我不,她就那么盯着我。

  看什么?  我笑笑,说:看看。

  没看过?  我说:没看过。

  这丫头就是阿来。

一个小我十四岁的新派丫头,言谈举止让我觉着自己旧。

我们在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分相识在333。

后来我们又换了两个酒吧。

到了凌晨三时四十五分,我们的手指已经长在对方的指缝里了。

我们喝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酒吧里除了烟味和酒气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阿来开始向我叙述她的生活理想。

她说她只热爱两件事: 第一,性爱;第二,麻将。

阿来说,只要有这两样东西,生活其实就齐了。

这丫头是个注重个人体验的人,这丫头一定还是一个害怕独处的人,所以她只热爱性爱与麻将。

这是两项极端个人化的集体活动。

  阿来说,她就希望两三天能摸一回麻将,两三天能享受一次稳定的、持久的、高质量的性爱。

这样就好。

阿来叼着红樱桃对我说,这就是我的英特纳雄耐尔。

  这丫头是个骚货。

这很叫我着迷。

我的同代人中很少有这样的天才骚货。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我喜欢她在床上的奔放风格。

她能把床上的一切都上升为行为艺术。

她是不留络腮胡子的艺术家。

这孩子肯定和许多男人上过床,要不然她不可能这样。

我说:别整天在酒吧里泡了,和我呆在一起吧。

我一定是忘形了,居然说了一句又酸又臭的话。

我说:我们恋爱吧。

阿来斜了我一眼,歪着嘴角挖苦我说:丑不丑?难听死了。

我很不好意思。

好在我还算沉着。

我拍了拍她的屁股,说:就这么说吧,别再往别的男人床上爬了。

阿来一撂头发,弄得像做洗发水广告似的,反问说:凭什么呀我?我说:就这么说吧。

  我终于在四牌楼租了一套单居室住房,我和阿来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了。

为了表明我对阿来的珍惜,我决定为我们买一张红木床,谁让我们这样喜爱床上的事呢。

但是阿来反对。

阿来说:床上的事,精彩的是人,不是床。

我说:我总得为你花点钱吧,好歹也是个意思。

阿来脱口说:谁不让你花钱了?买一套最高档的红木麻将桌嘛。

我就知道这丫头不省油。

麻将桌是买回来了,但是我有点别扭,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席梦思,就是价值上万元的麻将桌。

这有点过,有点不着四六。

然而,这正是阿来的风格,大处可以马虎,全局可以马虎,所热衷的细节却必须完美。

  这丫头是一匹母马,她在奔跑的时候认定了她的尾巴比四只蹄子更重要。

  

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二)当然,我美化了我们的环境。

我为我的阿来拍了近十卷彩照。

我把相片放大了,挂在墙上。

阿来的各种表情和肌肤掩盖了墙面的驳离。

阿来在墙体上千姿百态,又浪荡又圣洁,又破鞋又处女。

这丫头经得起拍。

她有无数的瞬间心情与瞬间欲念。

她的心中装满了千百种女人,惟独没有她自己。

我甚至认为这世上其实没有阿来这丫头,她像水一样把自己装在想像的瓶子里,瓶子的造型就是她的造型,瓶子的颜色就是她的颜色。

这样纯天然的水性我们这一代人是不具备的。

由于寒冷,我们被结成了冰。

我们的生硬体态只表明了温度的负数。

阿来是流淌的,阿来是淙淙作响的,阿来是卷着旋涡的。

如果说,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要说,我不能和同一个阿来做爱。

这个小骚货实在太迷人了。

  我还想重点介绍我的一幅摄影作品,那是我用B门为阿来在灯下拍摄的。

由于感光的时间长达一秒,我要求阿来静止不动。

但是,她的手闲不住。

她不停地用双手在脑后撂头发。

照片出来的时候她的脸庞似娇花照水,安娴而又静穆,然而双手与头发却糊成了一片。

她的十只指头几乎燃烧起来了,而头发也成了火焰。

照相机是从来不说谎的。

我只能说,阿来不只是水,她还是燃烧与火焰。

我把这幅相片放大到三十四英寸,挂在我们的床前。

由于这幅照片,阿来在高潮临近的时候不是说我淹死你,就是说我烧死你。

我喜欢我们的水深与火热。

  我们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二十二天。

  我们同居的第二十二天是星期六,依照常规,星期六的下午阿来的舅舅又打麻将来了。

阿来的舅舅做外装潢生意,有数不尽的钱。

他的一举一动包括轻轻一笑都透射出大款的派头,有点像电视剧里的黑社会老大。

我注意过欧美电影,欧美电影里的有钱人一个个都像哲学教授,而我们的舅舅一有钱就成了黑老大了。

这蛮好玩的。

我和阿来都喜欢黑老大舅舅,他每次带了司机过来其实不叫打牌,而是输钱。

黑老大舅舅在大把输钱的时候面目十分慈善。

所有的黑老大都觉得输钱是一种风度,一种美。

  我们和黑老大舅舅围着红木麻将桌坐下来,一摞一摞地码牌,再一张一张地出牌。

我们的桌面上没有铺垫子,我们追求并且喜爱骨牌拍在红木桌面上所产生的那种效果:决然,清脆,大义凛然,义无反顾。

而最迷人的当数和牌,尤其在门清的时候,一排充满了骨气的骨头十分傲岸地倒下去,这一倒也叫摊牌,骨头们在红木桌面上蹦蹦跳跳的,愉悦,却不张狂。

  这个晚上,我的手气背极了。

更要命的是,我不停地走神。

我不停地想起与麻将无关的事。

比方说红木。

我记起了我的同事小窦,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广西人居然把红木上升到了历史文化和东方审美的高度,他说,由于明朝皇帝对红木的病态迷恋,红木在中国经历了明清两代早就不是植物了,它汉化了,堕落了,成了中国人的病。

时间是一把斧头,把明代以后的所有疾病都打进了红木。

我就这么开着小差,居然忘记了摸牌,眼睁睁地做起了相公。

但是阿来机灵,她把牌摊在红木桌面上,轻描淡写地说:和了。

我瞄了一眼阿来的牌,她诈和。

她在诈和的时候居然也能够这样气闲神定。

舅舅看也没看,用手背把面前的牌掸开去,笑着说:皇帝是假,福气是真。

舅舅叼着烟,眯着眼问阿来:几个花?随后便掏钱。

  十一点钟不到黑老大舅舅就把他的钱输光了。

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准备走人。

我和阿来都没有留他的意思,顺了他的意送他下楼。

下楼的时候阿来挽着她舅舅的手,小脑袋还依偎到他的胸前,弄得跟一对老夫少妻似的。

到了楼下阿来踮起了脚跟,在黑老大舅舅的腮帮子上亲了半天。

阿来这丫头逮住谁都会小鸟依人,不管是三叔还是四舅。

还是黑老大舅舅中止了她的腻歪,他用大手拍了拍阿来的屁股蛋子,拖声拖气地说:好啦,好啦。

  手里有了钱,我们决定到酒吧里再坐上两三个小时,反正明天是星期天。

我说:我们去333吧。

阿来怔了一下,脱口说:不去。

这不是阿来的风格。

我说:去吧,我正好去看一个兄弟。

阿来说:换一个地方。

我说:怎么啦?又不是找情人。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句话说不定会让阿来不高兴的。

出乎我的意料,阿来居然笑了,说:换酒吧当然就是换情人。

阿来说完这句便把十只指头叉在一起,放在腹部,说:我过去在333有个情人,还没了断呢。

我静了一会儿,批评阿来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我坚决反对两个萝卜一个坑。

阿来很有风情地斜了我一眼,说:可是你自己插进来的。

我说:那家伙怎么样?阿来说:还行,就是脾气大了点。

--进去过,挺酷。

我的头皮一阵发紧,连忙问:是二黑吧?阿来不解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反问我:你偷看我call机了?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我突然高声叫道,我们是十多年的仗义兄弟。

  喊什么?阿来说,喊什么?阿来轻描淡写地说,是你半路上拦截了你仗义兄弟的女人,又不是我。

  妈拉个巴子的。

你说这是什么事。

我把头侧到左边去,窗外霓虹灯的灯管正一组连着一组地闪烁。

事情都这样了,我不知道霓虹灯还在那儿添什么乱。

妈拉个巴子的。

  问题严重了。

我要说,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

我和二黑是十几年的仗义兄弟,都称兄道弟十多年了。

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兄弟的女朋友,最多摸奶头,不能上枕头,这话其实就是朋友妻不可戏的现代版本。

你让我如何在兄弟们面前见人?  

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三)我们没有去333。

我们吵完了架就上床了。

阿来在床头上方的照片里望着我,一只眼里是水,另一只眼里是火。

而身体的阿来就在我的身边。

我们不说话。

不说话的关系才是男人和女人最真性的关系。

我把手指叉进阿来的指缝,脑子里全是二黑。

他额上的伤疤在我的记忆深处放射着酒光。

我和阿来对视,打量了好大一会儿。

后来我便把阿来扒光了。

她不呼应,不反抗。

她的样子就好像我们在打麻将。

她是白皮,我是红中。

  在这个晚上我的身体没有能够进入那种稳定、持久、高质量的能动状态。

在某一个刹那,我认定了我并不是我。

这让我难过。

我忙了半天,结果什么也干不了。

真是发乎情,止乎身体。

  阿来的话就更伤人了。

阿来说:没有金刚钻,不要揽瓷器活。

  我必须和二黑谈一次。

为了仗义,我也应当和我的兄弟谈一次,否则我没脸见我的兄弟们。

二黑当初就是为了兄弟们才进去的。

他仁,我不能不义。

  走到333的门口我又犹豫了。

我承认,这件事并不好开口。

还有一点我必须有所准备,我们动起手来怎么办?二黑的脑子慢,然而拳头比脑子快。

他是男人,问题在于,我也是。

他动手了我就不能不动手。

更何况我不想放弃阿来。

即使为了性,我也会拼命。

二黑一定和阿来上过床,他懂。

  权衡再三我决定给二黑去个电话。

我走到马路对面,站在IC卡电话机的旁边就可以看见333的吧台。

虽然隔了一层333酒吧的玻璃,我还是清晰地看见了二黑。

这个电话打起来真是怪,我的眼前是无声的现实场景,而耳朵里却是二黑的同期声。

差不多是一部电影了。

我看见一个女招待把电话递给了二黑。

二黑的头发长了,而胡子更长。

  谁?二黑在吧台边上动起了嘴巴,在电话里说。

  是我。

我说。

  二黑在电话里哎呀了一声,没有说狗日的你死哪儿去了。

二黑说:怎么没你的动静,忙什么呢?二黑这小子文雅了,不仅说话的口气开始像艺术家,连做派也是。

  我把阿来接到我那儿住了。

我说。

话一出口我自己就吃了一惊。

刚才我打过腹稿的,先虚应几下,再慢慢步入正题。

可是我一见到二黑我就不好意思了,做不出,也说不出。

我一下子就把事情端了出来。

  哪个阿来?二黑的身影机警起来。

  就是那个阿来。

我说。

说完了我就把电话挂了,我不情愿和我的仗义兄弟在电话里大吵。

隔了玻璃,我看见二黑也挂了电话。

他走到玻璃窗前,双手叉在腰间。

我看到二黑的下嘴唇歪到左边去了。

这是一个相当具有杀伤性和危险性的信号。

随后二黑兀自摇了几下脑袋,阴着脸,走到后间去了。

  我知道二黑不会放过我。

我有数。

我会等待那一天。

不过我还是轻松多了,至少我没有欺骗我的仗义兄弟。

这一点至关重要。

  二黑的反应如此之快,我有些始料不及。

刚过了两天,也就是四十八小时,二黑就约我去吃晚饭了。

请人吃饭往往是复仇的套路,著名的鸿门宴就开始了。

二黑约我到三岔河去,那是郊区。

那种地方除了能暗算一个朋友,我不知道还能吃些什么。

我知道,我的麻烦已经来了,比预想的要迅猛得多。

凌厉、干净,这正是二黑的风格。

  吃饭是五点。

而我接到呼机已经临近下午三点了。

两个小时,我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决定先把阿来呼回来。

我得好好和她做一回爱。

我特别想这样。

晚上的事我是没法预料后果的,也许我会躺到医院去。

但是现在,我应当和阿来彼此享受一下身体,那种吮吸,以及那种喷涌。

阿来回来的时候显得很不开心,她正在逛街,我硬是把她呼回来了。

阿来一进门我就把她抱紧了。

她没有准备。

她不知道我这刻儿的心情有多坏。

阿来说:怎么回事嘛,我还在买衣裳。

我说:女人为什么买衣裳?阿来没好气地说:穿呗。

我告诉她:不,是为了给男人脱。

  在这个下午,我们借助于对方的身体天马行空。

我们折腾得半死。

我感觉到了空,身体是这样,而心情更是这样。

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对阿来说:我晚上有点事。

晚饭你一个人吃。

阿来又不高兴,说:那我找舅舅打牌去。

我说:好好玩,把好心情赢回来。

  阿来离开之后我开始精心准备。

我穿上了牛仔裤,牛仔上衣。

那条最宽的牛皮裤带我也得用上。

还有高帮皮鞋。

这些东西对我都有好处。

让我犹豫不决的是那把蒙古匕首,犹豫再三我还是把它插进了裤带的内侧。

如果二黑只是揍我,我会忍着。

我欠他一顿,这没说的。

不过,要是有人对我下毒手,我总得有一把刀子保命。

命不能搭进去,这是原则。

我把一切准备妥当,打开门出去。

就在离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满屋子都洋溢着阿来的气味。

这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五点钟,我准时在三岔河大街与二黑会面。

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平静了。

二黑也是。

二黑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带进了一家很脏很大的面条店。

二黑为我们要了两碗面。

等待的时候二黑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

我警惕起来,也开始东张张,西望望。

  你知道我叫你来干吗?二黑这样问我。

  知道。

我说。

  华哥都对你说了?二黑说。

  我不知道二黑在说什么。

这小子进去过,现在也学会绕弯子了。

我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儿刚开发,二黑说,华哥想把这间房子买下来,开一家666吧。

你是摆弄相机的,给我规划规划。

  我斜了二黑一眼,说:这个容易。

  这顿面条我们吃了近四十分钟,我们的话题一直没有离开这间又脏又大的房子。

我们谈了地势,结构,大门的朝向,色调,一切都是因地制宜的。

谈完了,我们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开到上海路的时候,二黑拉我到333喝酒。

我决定下车,说:改日吧,阿来等我呢。

二黑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那就改日吧。

  我下了车。

站在路灯底下。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信,这个晚上二黑不是装的。

这个鸟男人简直不是二黑。

二黑进去之前绝对不这样。

他一定会把我揍得金光四射。

我站在路灯底下,回头看看,满大街都是红色夏利出租车,灯光闪闪,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二黑。

我宁可不还手,让二黑痛痛快快地揍一顿,那也比这样好。

我欠揍,你知道吧。

我他妈真欠揍。

我这么大声叫着,一不小心就碰上腰里的蒙古匕首了。

我把匕首拔出来,有钢和锈的气味。

这把匕首现在让我恶心。

在城市的夜灯底下,这把匕首滑稽透了。

妈拉个巴子的。

我把匕首丢进了垃圾桶。

妈拉个巴子的。

  

元旦之夜(一)十二月三十一号下雪真是再好不过了。

雪有一种很特殊的调子,它让你产生被拥抱和被覆盖的感觉,雪还有一种劝导你缅怀的意思,在大雪飘飞的时候,满眼都是纷乱的,无序的,而雪霁之后,厚厚的积雪给人留下的时常是尘埃落定的直观印象。

雨就做不到这一点。

雨总是太匆忙,无意于积累却钟情于流淌。

雨永远缺乏那种雍容安闲的气质。

上帝从不干冬行夏令的事。

想一想风霜雨雪这个词吧,内中的次序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元旦前夕的大雪,必然是一年风雨的最后总结。

  现在是一九九八年最后一个午后。

雪花如期来临,它们翩然而至。

发哥接到了海口的长途电话。

是阿烦。

今年初春和发哥同居了二十六天的白领丽人。

阿烦说了几句祝愿的话,后来就默然无息了。

她的口气有些古怪,既像了却尘缘,又像旧情难忘。

发哥后来说:海口怎么样?还很热的吧?阿烦懒懒地说:除了阳光灿烂,还能怎么样,--南京呢?发哥顺势转过大班椅,用左手的食指挑起白色百叶窗的一张叶片,自语说:好大的雪。

阿烦似乎被南京的大雪拥抱了,覆盖了,说:真想看看雪。

发哥歪着嘴,无声地笑。

你呀,发哥说,真是越来越小了。

  打完电话发哥拉起了百叶窗,点上一支烟,把双脚跷到窗台上去,一心一意看天上的雪。

发哥的办公室在二十六楼,雪花看上去就越发纷扬了。

发哥在一九九八年的最后一天没有去想他的生意、债务,却追忆起他的女人们来了。

然而,她们的面容像窗外的雪,飘了那么几下,便没了。

发哥沿着阿烦向前追溯,一不留神却想到他的前妻那里去了。

发哥是两年半以前和他的妻子离的婚,说起来也还是为了女人。

那时候发哥刚刚暴发,暴发之后发哥最大的愿望就是睡遍天下所有的美人。

发哥拿钱开道,一路风花雪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发哥在家里头蔫,可到了外面却舍得拼命,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

当然,婚姻是要紧的,妻子也是要紧的,对于发哥来说,所有性的幻想首先是数的幻想,男人就这样,都渴望有一笔丰盛的性收藏。

不幸的是,妻子发现了。

发哥求饶,妻子说不。

发哥恼羞成怒。

发哥在恼羞成怒之中举起了爱情这面大旗。

婚姻这东西就这样,只要有一方心怀鬼胎,必然会以爱情的名义把天下所有的屎盆子全部扣到对方的头上。

发哥刚刚在外面尝到甜头,决定离。

这女人有福不会享,有钱不会花,简直是找死!  离婚之后发哥不允许自己想起前妻。

前妻让他难受。

难受什么?是什么让他难受?发哥不去想。

发哥不允许自己去想。

一旦发现前妻的面庞在自己的面前摇晃,发哥就呼女人。

女人会带来身体,女人会把发哥带向高潮。

  现在,窗外正下着雪,发哥愣过神,决定到公司的几间办公室里看一看。

因为是新年,发哥提早把公司里的人都放光了,整个公司就流露出人去楼空的寂寥与萧索。

所有的空间都聚集在一起,放大了发哥胸中的空洞。

发哥回到自己的大班桌前,拿起大哥大,打开来,坐下来把玩自己的手机。

前些日子这部该死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到处都是债、债、债,到处都是钱、钱、钱,发哥一气之下就把手机关了。

倒是办公室里清静,没有一个债主能料到发哥在新年来临的时候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发哥把大哥大握在手上,虚空至极,反而希望它能响起来,哪怕是债主。

然而,生意人的年终电话就是这样,来的不想,想的不来。

发哥只好用桌上的电话打自己的手机,然后,再用自己的手机打桌上的电话。

这么打了两三个来回,发哥自己也腻味了,顺了手随随便便就在大哥大上摁了一串号码,听了几声,大哥大竟被人接通了。

--谁?电话里说。

发哥的脑子里轰地就一下,他居然把电话打到前妻的家里去了。

发哥刚想关闭,前妻却又在电话里头说话了,谁?发哥的脑袋一阵发木,就好像前妻正走在他的对面,都看见了。

发哥慌忙说:是我。

这一开口电话里头可又没有声音了,发哥知道前妻已经听出来了,只好扯了嗓子重复说:是我。

  我知道。

  下雪了。

发哥说。

  我看得见。

  电话里又没动静了,发哥咬住下唇的内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慌乱之中发哥说:一起吃个饭吧。

这话一出口发哥就后悔了,吃个饭现在已经成了发哥的口头禅,成了再见的同义语。

发哥打发人的时候从来不说再见,而是说,好的好的,有空一起吃个饭。

  好半天之后前妻终于说:我家里忙。

  算了吧,发哥说,我知道你一个人。

--一起吃个饭吧。

  我不想看到你。

  你可以低了头吃。

  我不想吃你的饭。

  AA制好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  元旦了,下雪了,一起吃个饭。

  前妻彻底不说话了。

这一来电话里的寂静就有了犹豫与默许的双重性质。

当初恋爱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发哥去电话,前妻不答应,发哥再去,前妻半推半就,发哥锲而不舍,前妻就不再吱声了,前妻无论做什么都会用她的美好静态标示她的基本心愿。

发哥就希望前妻主动把电话扔了。

然而没有。

却又不说话。

发哥只好一竿子爬到底,要不然也太难看了。

发哥说:半个小时以后我的车在楼下等你,别让我等太久,我可不想让邻居们都看见我。

说完这句话发哥就把大哥大扔在了大班桌上,站起来又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一直吸到脚后跟。

--这算什么?你说这叫什么事?发哥挠着头,漫天的大雪简直成了飘飞扰人的头皮屑。

  

元旦之夜(二)前妻并不像发哥想像的那么糟糕。

前妻留了长发,用一种宁静而又舒缓的步调走向汽车。

前妻的模样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黄昏时分的风和雪包裹了她,她的行走动态就越发楚楚动人了。

两年半过去了,前妻又精神了,漂亮了。

发哥隔着挡风玻璃,深深吁了一口气。

离婚期间前妻的迟钝模样给发哥留下了致命的印象。

那是前妻最昏黑的一段日子,发哥的混乱性史和暴戾举动给了前妻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晴空霹雳。

发哥在转眼之间一下子就陌生了,成了前妻面前的无底深渊。

对前妻来说,离婚是一记闷棍,你听不见她喊疼,然而,她身上的绝望气息足以抵得上遍体鳞伤与鲜血淋淋。

离婚差不多去了前妻的半条命。

她在离婚书上签字的时候通身飘散的全是黑寡妇的丧气。

发哥曾担心会有什么不测,但是好了,现在看来所有的顾虑都是多余的,所有的不安都是自找的。

前妻重又精神了,漂亮了,--精神与漂亮足以说明女人的一切问题。

发哥如释重负,轻松地打了一声车喇叭。

当然,前妻这样地精心打扮,发哥又产生了说不出来路的惶恐与不安。

发哥欠过上身,为前妻推开车门,前妻却走到后排去了。

前妻没有看发哥,一上车就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目不转睛,离过婚的女人就这样,目光多少都有些硬,那是她们过分地陷入自我所留下的后遗症。

发哥的双手扶在方向盘上,对着反光镜打量他的前妻,失神了。

直到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冲着他的小汽车不停地摁喇叭,发哥才如梦方醒。

发哥打开了汽车的发动机和雨刮器,掉过头说:到金陵饭店的璇宫去吧,我在那儿订了座。

  雪已经积得很深了,小汽车一开上大街积雪就把节日的灯光与色彩反弹了回来。

发哥说:开心一点好不好?就当做个梦。

  璇宫在金陵饭店的顶层,为了迎接新年,璇宫被装饰一新,既是餐厅,又像酒吧。

地面、墙壁、餐具、器皿和桌椅在组合灯的照耀下干干净净地辉煌。

璇宫里坐满了客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新年来临的样子。

发哥派头十足,一坐下来就开始花钱。

这些年他习惯于在女人的面前一掷千金。

不过,当初他在妻子的面前倒没有这样过。

妻子清贫惯了,到了花钱的地方反有点手足无措,这也是让发哥极不满意的地方。

然而,这个滴酒不沾的女人一反往日的隐忍常态,刚一落座就要了一杯XO。

发哥笑起来,哪有饭前就喝这个的,发哥转过脸对服务生说:那就来两杯。

  发哥望着窗外,雪花一落在玻璃上就化了,成了水,脚下的万家灯火呈现出流动与闪烁的局面,抽象起来了,斑驳起来了。

节日本来就是一个抽象的日子,一个斑驳的日子。

发哥点上烟,说:这些年过得还好吧?前妻没有接腔,却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侧过头对服务生说:再来一杯。

发哥愣了一下,笑道:怎么这么个喝法?这样容易醉的。

前妻也笑,笑得有些古怪,无声,一下子就笑到头,然后一点一点地往里收,把嘴唇撮在那儿,像吮吸。

前妻终于开口和发哥说话了,前妻说:梦里头喝,怎么会醉。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而雪花却越来越大,肥硕的雪花不再纷飞,像舒缓的坠落,像失去体重的自由落体。

雪花是那样的无声无息,成了一种错觉,仿佛落下来的不是雪花,飘上去的倒是自己。

雪花是年终之夜的悬浮之路,路上没有现在,只有往昔。

  发哥望着他的前妻,离婚以来发哥第一次这样靠近和仔细地打量他的前妻,前妻不只是白,而是面无血色。

她的额头与眼角布上了细密的皱纹。

前妻坐在那儿,静若秋水,但所有的动作仿佛还牵扯到某一处余痛。

寒暄完了,发哥的问话开始步入正题。

发哥说:找人了没有?话一出口发哥就吃惊地发现,前妻让他难受的地方其实不是别的,而是找人了没有。

只要有一个男人把前妻找回去,发哥仅有的那一分内疚就彻底化解了。

有一句歌是怎么唱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一直到老,发哥就什么事也难不倒,永远在外头搞。

发哥这么想着,脑海里头却蹦出了许多与他狂交滥媾的赤裸女人。

发哥觉得面对自己的前妻产生如此淫乱的念头有点不该,但是,这个念头太顽固、太鲜活,发哥收不住。

发哥只好用一口香烟模糊了前妻的面庞,抓紧时间在脑海里头跟那些女人搞。

发哥差不多都能感受到她们讨好的扭动和夸张的喘息了。

  前妻没有回答。

这让发哥失望。

发哥知道她没有,但是发哥希望得到一个侥幸、一份惊喜。

发哥等了好大一会儿,只好挪开话题。

发哥说:过得还好吧?发哥说:我知道你还在恨我。

发哥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前妻,但前妻的脸上绝对是一片雪地,既没有风吹,又没有草动。

发哥难过起来,低下头去只顾了吸烟,发哥说:当初真是对不起你。

我是臭狗屎。

我是个下三烂。

  前妻说:我已经平静了。

前妻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脸上开始浮现出酒的酡红,而目光也就更清冽了,闪现出一种空洞的亮。

前妻说:真的,我已经平静了。

把你忘了。

  你该嫁个人的。

发哥说,你不该这样生活,发哥说,你应该多出来走走,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

发哥说,好男人多的是。

发哥说,你应该多出来走走,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缺钱你只管说。

  前妻望着她的前夫,正视着她的前夫,眼里闪现出那种清冽和空洞的亮。

前妻端着酒杯,不声不响地笑。

  发哥瞄了一眼前妻脸上的笑,十分突兀地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发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抿一口酒,补充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发哥说:你还是该嫁个人的。

  你就别愁眉苦脸了,前妻说,你就当在做梦。

  发哥说:缺钱你只管说,你懂我的意思。

  

元旦之夜(三)夜一点一点地深下去,新年在大雪中临近,以雪花的方式无声地降临。

发哥的手机响起来,发哥把手机送到耳边,半躺了上身,极有派头地喂了一声。

电话是公司的业务员打来的,请示一件业务上的事。

发哥对着前妻欠了一下上身,拿起大哥大走到入口的那边去了。

发哥在入口处背对着墙壁打起了手势,时而耳语,时而无奈地叹息。

他那种样子显然不是接电话,而是在餐厅里对着所有的顾客做年终总结报告。

后来发哥似乎动怒了,政工干部那样对着大哥大训斥说:你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电话里头似乎还在嘀咕,发哥显然已经不耐烦了,高声嚷道:就这么说吧,我在陪太太吃饭,--就这么说吧,啊,就这么说!发哥说完这句话就把大哥大关了,通身洋溢着威震四海的严厉之气。

发哥回到坐位,一脸的余怒未消。

发哥指着手机对前妻抱怨说: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对那帮家伙怎么能手软?你说这生意还怎么做?--总不能什么事都叫我亲自去!发哥说这话的时候仿佛这里不是饭店,而是他的卧室或客厅,对面坐着的还是他的妻子。

前妻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前妻的表情提醒了发哥,发哥回过头,极不自在地咬住了下嘴唇的内侧,文不对题地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但是,刚才的错觉并没有让发哥过分尴尬,相反,那一个瞬间生出了一股极为柔软的意味,像一根羽毛,不着边际地拂过了发哥。

发哥怔了好半天,很突然地伸出手,捂在了前妻的手背上。

前妻抽回手,说:别这样。

前妻瞄了一眼四周,轻声说:别这样。

发哥听着前妻的话,意外地伤感了起来,这股伤感没有出处,莫名其妙,来得却分外凶猛,刹那间居然把发哥笼罩了,发哥兀自摇了一回头,十分颓唐地端起了酒杯,端详起杯里的酒,发哥沉痛地说:这酒假。

  发哥开始后悔当初的鲁莽,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为什么就让妻子抓住了把柄?如果妻子还蒙在鼓里,那么,现在家有,女人有,真是里里外外两不误。

发哥的女人现在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然而,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性和性不一样。

发哥拼命地找女人,固然有猎艳与收藏的意思,但是,发哥一直渴望再一次找回最初与妻子在一起时那种天陷地裂的感受,那种手足无措,那种羞怯,那种从头到脚的苦痛寻觅,那种絮絮叨叨,那种为无法表达而泪流满面,那种笨拙,那种哪怕为最小的失误而内疚不已,那种对昵称的热切呼唤,那种以我为主却又毫不利己,那种用心而细致的钻研,像同窗共读,为新的发现与新的进步而心领神会。

--没有了,发哥像一只轮胎,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身躯上疾速奔驰,充了气就泄,泄了气再充,可女人是夜的颜色,没有尽头。

  发哥用手托住下巴,交替着打量前妻的两只耳垂,XO使它们变红了,透明了,放出茸茸的光。

发哥的眼里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汁液,既像酒,又像泪;既单纯,又淫荡;既像伤痛,又像渴望。

发哥就这么长久地打量,一动不动。

发哥到底开口说话了,尽管说话的声音很低,然而,由于肘部支在桌上,下巴又撑在腕部,他说话的时候脑袋就往上一顶一顶的,显得非同寻常。

发哥说:到我那里过夜,好不好?前妻说:不。

发哥说:要不我回家去。

前妻微微一笑,说:不。

发哥说:求求你。

前妻说:不。

  雪似乎已经停了,城市一片白亮,仿佛提前来到的黎明。

天肯定晴朗了,蓝得有些过,玻璃一样干净、透明,看一眼都那样的沁人心脾。

发哥和前妻都不说话了,一起看着窗外,中山路上还有许多往来的车辆,它们的尾灯在雪地上斑斓地流淌。

前妻站起身,说:不早了,我该回了。

发哥眨了几下眼睛,正要说些什么,手机这时候偏又响了。

发哥皱起眉头刚想接,却看见前妻从包里取出了大哥大。

前妻歪着脑袋,把手机贴在耳垂上。

前妻听一句,嗯一声,再听一句,又嗯一声,脸上是那种幸福而又柔和的样子。

前妻说:在和以前的一个熟人谈点事呢。

以前的熟人一听到这话脸上的样子就不开心了,他在听,有意无意地串起前妻的电话内容。

刨去新年祝愿之外,发哥听得出打电话的人正在西安,后天回来,西安知道南京下雪了,叫前妻多穿些衣服,而前妻让西安不要在大街上吃东西,别的再说,过一会儿前妻会去电话的。

  发哥掐灭了烟头,追问说:男的吧?  前妻说:是啊。

  发哥说:热乎上了嘛。

  前妻不答腔了,开始往脖子上系围巾。

发哥问:谁?  前妻提起大衣,挂在了肘部,说:大龙。

  发哥歪着嘴笑。

只笑到一半,发哥就把笑容收住了,你说谁?  前妻说:大龙。

  大龙是发哥最密切的哥们,曾经在发哥的公司干过副手,那时候经常在发哥的家里吃吃喝喝,半年以前才出去另立门户。

发哥的脸上严肃起来,厉声说: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你们搞什么搞?发哥站起身,用指头点着桌面,宣布了他的终审判决: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发哥旁若无人。

前妻同样旁若无人,甚至连发哥都不存在了。

前妻开始穿大衣,就像在自家的穿衣镜面前那样,跷着小拇指,慢吞吞地扭大衣的纽扣。

随着手腕的转动,前妻的手指像风中的植物那样舒展开来了,摇曳起来了。

前妻手指的婀娜模样彻底激怒了发哥,他几乎看见前妻的手指正在大龙赤裸的后背上水一样忘我地流淌。

一股无名火在发哥的胸中呼地一下烧着了。

发哥怒不可遏,用拳头擂着桌面,大声吼道:你可以向任何男人叉开大腿,就是不许对着大龙!餐厅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侧目而视,继而面面相觑。

人们甚至都能听得见发哥的喘息了。

前妻的双手僵在最后一颗纽扣上。

目光如冰。

整个人如冰。

而后来这块冰却颤抖起来了。

前妻拿起剩下的XO,连杯带酒一同扔到发哥的脸上。

由于颤抖,前妻把酒洒在了桌上,而杯子却砸到窗玻璃上去了。

玻璃在玻璃上粉碎,变成清脆的声音四处纷飞。

余音在缭绕,企图挣扎到新年。

  发哥追到大厅的时候前妻已经上了出租车了。

发哥从金陵饭店出来,站在汉中路的路口。

新年之夜大雪的覆盖真是美哦。

大雪把节日的灯光与颜色反弹回来,--那种寒气逼人的缤纷,那种空无一人的五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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