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奔月》会遇上菩萨呢。
启动资金终于到账了。
这些日子炳璋一直心事重重。
他在等。
没有烟厂的启动资金,《奔月》只能是水中月。
其实炳璋只等了十一天,可是炳璋就好像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岁月。
等钱的日子里炳璋发现,钱不只是数量,还是时光的长度。
这年头钱这东西越来越古怪了。
但是,炳璋没有料到反对筱燕秋重新登台的力量如此巨大,预备会在筱燕秋能不能登台这个问题上僵持住了。
炳璋把玩着手上的圆珠笔,一直在听。
后来他把手上的圆珠笔丢到会议桌的桌面上,上身靠在了椅背。
炳璋笑了笑,说:你们还是让步吧,人家可是点了筱燕秋的名的。
这年头给钱让步,不丢脸。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人们不说话。
不说话虽说还是反对,但通融的余地肯定就大了。
幸亏李雪芬离开剧团开饭店去了,要不然,李派唱腔的高亢嗓音炳璋现在可是招架不住的。
大伙儿继续沉默,不说是,也不说否。
但无声有时就是默许。
炳璋因势利导,很含糊地说:我看就这样了吧。
然而,谁担纲B档,问题又来了。
对一个演员来说,给当红演员做B档,本来就是一个寒碜人的角色,更何况又是筱燕秋的B档呢。
还是老高出了一个好主意,B档让筱燕秋自己在学生里挑。
筱燕秋嫉妒心再重,再名欲熏心、利欲熏心,总不能和自己的弟子争风。
大家都说好。
可是老高接下来的一句话让炳璋心里不踏实了。
老高说:我看你们都白说,二十年过去了,筱燕秋也四十岁的人了,她的嗓子还能不能扛得住?我看玄。
这句话让炳璋觉得自己真的疏忽了,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毕竟是二十年呢。
二十年,什么样的好钢不给你锈成渣?炳璋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会议开来开去,在筱燕秋一个人的身上就纠缠了将近两个小时。
这哪里是筹备?简直是回顾历史。
没钱的时候想钱,钱来了却不知道怎么花。
钱这东西不只是时光的长度,还有历史的脸色。
钱这东西现在实在是太古怪了。
炳璋想听筱燕秋溜溜嗓子,这是必须的。
要不然,烟厂的钱再多,还不如拿来卷鞭炮去放响呢。
筱燕秋依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会议室,刚一落座,炳璋发现自己又冒失了。
很空的会议室里头只有他们两个,炳璋坐在这头,筱燕秋坐在那头,中间隔了一张长长的椭圆桌,有些公事公办的意味。
筱燕秋胖了,人却冷得很,像一台空调,凉飕飕地只会放冷气。
炳璋打算先和筱燕秋谈一谈《奔月》的,可《奔月》是筱燕秋永远的痛,炳璋越发不知道从哪儿开口了。
炳璋有几分惧怕筱燕秋。
要是细说起来,炳璋比筱燕秋还长出一个辈分,不过筱燕秋的脾气戏校里头可是有名的。
这个女人平时软绵绵的,一举一动都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有点像水,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她,眨眼的工夫她就有可能结成了冰,寒光闪闪的,用一种愚蠢而又突发性的行为冲着你玉碎。
所以戏校食堂里的师傅们都说:吃油要吃色拉油,说话别找筱燕秋。
炳璋不知道怎么和筱燕秋挑开话题,就开始和筱燕秋绕。
一会儿聊她的生活,一会儿聊她的教学、学生,还扯到了天气,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东扯西拽了几分钟,筱燕秋闷头闷脑地说: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炳璋被堵住了,心里头一急,脱口说:你亮个相吧。
筱燕秋望着炳璋,把两只胳膊放到桌面上来,抱成了一个半圆,却又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
筱燕秋毫无表情地望着炳璋,突然说:想听什么?是西皮《飞天》还是二黄《广寒宫》?《飞天》和《广寒宫》是《奔月》里著名的唱腔选段,筱燕秋因为《奔月》倒了二十年的霉,这刻儿主动把话题扯到《奔月》上去,无疑就有了一种挑衅的意思,有了一种子弹上膛的意思。
炳璋本能地直了直上身,等着筱燕秋的唇枪舌剑。
不过炳璋手里有牌,倒也没有过分担心。
炳璋说:那就来一段二黄。
筱燕秋站起身,离开坐椅,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摆,又拽了拽上衣的后下摆,把目光放到窗户的外面去,凝神片刻,开始运手,运眼,咿咿呀呀地居然进了戏。
她的嗓音还是那样地根深叶茂。
炳璋还没有来得及诧异,一阵惊喜已经袭上了心头,一个贪婪而又充满悔恨的嫦娥已经站立在他的面前了。
炳璋闭上眼睛,把右手插进裤子的口袋,跷起了四只手指头,慢慢地敲了起来,一个板,三个眼,再一个板,再三个眼。
筱燕秋一口气唱了十五分钟,炳璋睁开眼,眯起来,仔细详尽地打量起前面的这个女人。
这段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有极为复杂的表现难度,音域又那么宽,一个离开戏台二十年的演员能把它一口气完成下来,答案只有一个,她一直没有丢。
炳璋歪在椅子里头,没有动。
但是,他在暗中唏嘘感叹了一回。
二十年,二十年哪。
炳璋有些百感交集,对筱燕秋说:你怎么一直坚持下来了? 坚持什么?筱燕秋说,我还能坚持什么? 炳璋说:二十年,不容易。
我没有坚持。
筱燕秋听懂炳璋的话了,仰起脸说,我就是嫦娥。
筱燕秋从炳璋的办公室里出来,人却恍惚了。
这是十月里的一个日子,一个有风有阳光的日子。
像春天。
风和阳光都有些明媚,都有些荡漾,但是恍惚,像梦寐,萦绕在筱燕秋的周遭。
筱燕秋踩着自己的身影,就这么在马路上游走。
后来筱燕秋停下了脚步,迷迷糊糊朝四下打量。
筱燕秋低下头,失神地看着自己的身影。
现在正是午后,筱燕秋的影子很短,胖胖的,像一个侏儒。
筱燕秋注视着自己的身影,夸张变形的身影臃肿得不成样子,仿佛泼在地上的一摊水。
筱燕秋往前走了几大步,地上的身影像一个巨大的蛤蟆那样也往前爬了几大步。
筱燕秋突然凝神了,确信了这样一个事实: 地上的身影才是自己,而自己的身体只是影子的附带物。
人就是这样,都是在某一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发现并认清了自己的。
筱燕秋的眼神再一次茫然了,伤心与绝望成了十月的风,从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吹来,又飘到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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