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燕秋突然决定减肥,立即就减。
在命运出现转机的时候,女人们习惯于以减肥开启她们的崭新人生。
筱燕秋叫了一辆红夏利,直奔人民医院而去。
人民医院是筱燕秋的伤心之地。
这么多年了,即使在肾脏闹得最厉害的日子,筱燕秋也没有到这家医院就诊过一次。
她的命运其实就是在人民医院彻底改变的,或者说,她的内心就是在人民医院彻底被击垮的。
李雪芬住院的第二天,筱燕秋就被老团长逼到人民医院来了。
李雪芬躺在医院里发过话了,只有筱燕秋自我批评的态度让她满意,她才可以考虑是不是放她一码。
老团长一心想保筱燕秋,这一点全团的上下都是知道的。
老团长亲手给筱燕秋写了一份检查,让她到医院里念。
事态是明摆着的,筱燕秋必须在李雪芬的面前走好这个场,剩下来的话才能往下说。
筱燕秋看完检查书,合起来,急了。
她一急就更加愚蠢。
筱燕秋拼命地辩解说:我没有嫉妒她,我不是故意想毁了她。
老团长盯着筱燕秋,到了这样的光景这孩子的心气还这么旺,老团长的眼睛都气红了,就想抽她一耳光,怔了好半天又下不了手。
老团长甩开了胳膊,大声说:大牢我呆过七年,我可不想到那地方去看你!筱燕秋望着老团长的背影,她从老团长的背影里头看清了自己潜在的厄运。
筱燕秋还是到人民医院去了。
李雪芬躺在床上,脸上蒙着一块很长的白纱布。
团里的领导都在,《奔月》的主创也在,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
筱燕秋把两手叉在小肚子面前,走到李雪芬的床前,耷拉着两只眼皮。
她看着自己的脚步,开始骂。
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里里外外都骂了一遍,骂成了一摊屎。
骂完了,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李雪芬在纱布的后面干咳了一声。
气氛顿时压抑了。
没有人好说什么。
李雪芬到现在都没有把筱燕秋告到公安局去,已经算对得起她了。
筱燕秋承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泪汪汪地四处找人。
老团长站在门框的旁边,对她瞪起了眼睛。
筱燕秋没有退路了,她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检查书,一层一层地打开来,开始念。
筱燕秋像油印打字机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念完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检查书的内容最终肯定了检查者的态度。
李雪芬把脸上的纱布掀开来,她的脸上紫红了一大块,涂着一层油亮亮的膏。
李雪芬接过检查书,拉起筱燕秋的手,笑着说:燕秋,你还年轻,心胸要宽,可不能再这样了。
筱燕秋看到了李雪芬的笑。
还没看清,李雪芬却又把脸盖上了。
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并不烫,浇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
吱地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气就彻底熄灭了。
筱燕秋走出病房的时候满天都是大太阳。
她走到楼梯口,站在扶手的旁边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
她看到了老团长如释重负的叹息。
老团长对她点了点头。
筱燕秋就那么望着老团长,突然也笑了一下,可是没能收住。
她笑出了声来,一阵一阵的,两个肩头一耸一耸的,像戏台上须生或者花脸才有的狂笑。
许多人都听到了筱燕秋出格的动静,她们从病房里探出脑袋,一起望着筱燕秋。
筱燕秋就知道傻笑,膝盖一软,顺着楼梯的沿口一头栽了下去,从四楼一直滚到了三楼半。
大伙儿跟下来,筱燕秋趴在水磨石地板上,听见老团长不停地对众人说:态度还是好的,态度还是深刻的。
都二十年了。
筱燕秋挂的是内分泌科,开过药,筱燕秋特地绕到了后院。
二十年了,筱燕秋远远地看见了那座病房楼。
一些人在那里进进出出。
楼已经不是老样子了,墙面上贴上了马赛克,但是屋顶、窗户和过廊一如过去,这一来又似乎还是老样子。
筱燕秋立在那里,发现生活并不像常人所说的那样,在伸向未来,而是直指过去。
至少,在框架结构上是这样的。
筱燕秋比平时到家晚了近一个小时,女儿已经趴在餐桌上做作业了。
筱燕秋打开门,丈夫正歪在沙发里头看电视,电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筱燕秋提着人民医院的药袋,懒懒地倚在了门框上,疲惫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丈夫从筱燕秋的神情里头感到了某些异样,连忙走上来。
筱燕秋把药袋递到丈夫的手上,一径往卧室去,进了卧室就把卧室的门反关上了。
丈夫把目光从筱燕秋的身上移到药袋里面,疑疑惑惑地掏出药盒子,反过来复过去地看。
药盒子上全是外文,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边的样子,这一来事态就进一步严峻了。
丈夫从药盒子上预感到了大难,匆忙跟进卧室。
刚一进门筱燕秋便扑在了他的身上,胳膊箍住他的脖子,用力往里收。
她的腹部贴在他的腹部,一吸一吸的。
他感到了她的努力。
她用力忍着,一种强烈而又迅猛的伤恸。
丈夫手里的药袋掉在了地上,大祸真的临头了。
丈夫的身体向后退了一步,咚地一声,卧室的门重又关死了。
丈夫就那么拥着自己的妻子,毁灭性的念头在脑袋里窜来窜去。
筱燕秋终于开口了,她哭着说:面瓜,我又上台了。
面瓜似乎没听清,拨过筱燕秋的脑袋,用那种侥幸的和将信将疑的目光再一次打量妻子。
筱燕秋说:我又能上台了。
面瓜一把把筱燕秋推开了,惊魂未定,脱口说:至于嘛,你!弄成这样!筱燕秋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一眼面瓜,笑了笑,却不停地掉泪,自语说:我就是难过。
面瓜拉开门,准备给妻子热晚饭,女儿却怯生生地堵在房门口。
面瓜逃出了假想中的劫难,骨头都轻了,故意拉下脸来,粗声恶气地说:做作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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