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2025-03-30 14:26:45

炳璋算过一笔账,决定从启动资金里拿出一部分来请烟厂老板一次客。

要想把这顿饭吃得像个样,费用虽说不会低,这笔费用也许还能从烟厂那边补回来的。

现在,关键中的关键是必须让老板开心。

他开心了,剧团才能开心。

过去的工作重点是把领导哄高兴了,如今呢,光有这一条就不够了。

作为一个剧团的当家人,一手挠领导的痒,一手挠老板的痒,这才称得上两手都要抓,把老板请来,再把头头脑脑的请来,顺便叫几个记者,事情就有个开头的样子了。

人多了也好,热闹。

只要有一盆好底料,七荤八素全可以往火锅里倒。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的。

炳璋不想革命,就想办事。

办事还真的是请客吃饭。

  烟厂的老板成了这次宴请的中心。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中心。

炳璋整个晚上都赔着笑,有几次实在是笑累了,炳璋特意到卫生间里头歇了一会儿。

他用巴掌把自己的颧骨那么揉了又揉,免得太僵硬,弄得跟假笑似的。

卖东西要打假,笑容和表情同样要打假。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炳璋原以为启动资金到账之后他能够轻松一点的,相反,炳璋更紧张、更焦虑了。

这么多年了,剧团没法上戏,一直干耗着,说过来居然也过来了。

剧团不是美术家协会,不是作家协会,那些协会里的人老了,一个人呆在家里,写几块招牌,画几根腊梅、几串葡萄,再不就到晚报上骂骂人,伸胳膊抬腿都有银子跟着来。

一句话,那些人都是越来越值钱的。

剧团不一样,再好的演员一个人呆在家里也唱不来一台戏。

当然了,为住房和职称找领导除外,在住房和职称面前,出色的演员一个人就能将生旦净末丑全部反串一遍。

演戏这个行当说到底又与别的不同,不论是说唱念打还是吹拉弹奏,扛的是艺术家这块招牌,做的终究是体力活,吃的还是身体这碗饭,一到岁数身子骨就破了。

他们的破身子骨全是沙漠,一盆水浇下去,不要说看不见水漂,就连的一声都没有。

他们挣不来一分钱,耗起银子来却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炳璋就愁钱。

炳璋感到自己不只是一个剧团的团长,都快成商人了,就等着资本全部到位。

炳璋想起了当年在学习班上听来的一句话,是一位领袖的著名格言: 资本来到世上,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这话对。

资本就是流淌的血,肮脏不肮脏事后再说。

剧团等着这滴血,靠着这滴血,生产、生产、再生产、扩大再生产。

急命呢。

炳璋就等着《奔月》上马,越快越好。

夜长了难免梦多。

钱哪,钱哪。

  宴会在老板和筱燕秋认识的那一刻达到高潮,这就是说,晚宴从头到尾都是高潮。

宴会尚未开始,炳璋便把筱燕秋十分隆重地领了出来,十分隆重地叫到了老板的面前。

这次见面对老板来说只是一次交际,也可以说,是一次娱乐活动,然而,它是筱燕秋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筱燕秋的后半生如何,完全取决于这次见面。

筱燕秋得到宴会通知的时候不仅没有开心,相反,她的心中涌上了无边的惶恐,立即想起了前辈青衣、李雪芬的老师柳若冰。

柳若冰是五十年代戏剧舞台上最著名的美人,文革开始之后第一个倒霉的名角。

她去世之前的一段往事曾经在剧团里头广为流传,那是一九七一年的事了,一位已经做到副军长的戏迷终于打听到当年偶像的下落了,副军长的警卫战士钻到了戏台的木地板下面,拖出了柳若冰。

柳若冰丑得像一个妖怪,裤管上黏满了干结的大便和月经的紫斑。

副军长远远地看看柳若冰,只看了一眼,副军长就爬上他的军用吉普车了。

副军长上车之前留下了一句千古名言:不能为了睡名气而弄脏了自己。

筱燕秋捏着炳璋的请柬,毫无道理地想起了柳若冰。

她坐在美容院的大镜子面前,用她半个月的工资精心地装潢她自己。

美容师的手指非常柔和,但她感到了疼。

筱燕秋觉得自己不是在美容,而是在对着自己用刑。

男人喜欢和男人斗,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做斗争。

  老板在筱燕秋的面前没有傲慢,相反,还有些谦恭。

他喊筱燕秋老师,用巴掌再三再四地请筱燕秋老师坐上座。

老板并不把文化局的头头们放在眼里,但是,他尊重艺术,尊重艺术家。

筱燕秋几乎是被劫持到上座上来的。

她的左首是局长,右首是老板,对面又坐着自己的团长,都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人物,不可避免地有点局促。

筱燕秋正减着肥,吃得少,看上去就有点像怯场了,一点都没有二十年前头牌青衣的举止与做派。

好在老板并没有要她说什么。

老板一个人说。

他打着手势,沉着而又热烈地回顾过去。

他说自己一直是筱燕秋老师的崇拜者,二十年前就是筱燕秋老师的追星族了。

筱燕秋很礼貌地微笑着,不停地用小拇指捋耳后的头发,以示谦虚和不敢当。

但是老板回忆起《奔月》巡回演出的许多场次来了。

老板说,那时候他还在乡下,年轻,无聊,没事干,一天到晚跟在《奔月》的剧组后面,在全省各地四处转悠。

他还回忆起了一则花絮,筱燕秋那一回感冒了,演到第三场的时候居然在舞台上连着咳嗽了两声,--台下没有喝倒彩,而是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老板说到这儿的时候酒席上安静了。

老板侧过头,看着筱燕秋,总结:那里头就有我的掌声。

酒席上笑了,同时响起了掌声。

老板拍了几下巴掌。

这掌声是愉快的,鼓舞人心的,还是继往开来的、相见恨晚和同喜同乐的。

大伙儿一起干了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