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已死了十年的马空群怎么可能具名出面请客呢?或者这个马空群是另外一个马空群?请客地点是在万马堂,已成破瓦残壁的万马堂是宴客的场所吗?种种的问题,只有等到了晚上,到了万马堂才能解开。
万道彩霞从西方迸射出,万马堂就在落日处,叶开遥视着夕阳。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既是如此,人又何必斤斤计较?又何必去争那些虚无的名利呢?争如何?不争又如何?叶开感慨地叹了口气,正想迈步时,忽然发现从他来的方向有一条人影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
傅红雪再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在前面等他的是死亡,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
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傅红雪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现在他已走到这里,前面呢?前面真的是死亡?叶开凝望着傅红雪,他忽然发现傅红雪走路时,目光总是在遥望着远方。
——是不是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如果是这样,他的眼睛又为什么如此冷漠?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伦。
已经事隔多年了,他为什么还不能忘怀呢?夕阳西下。
人在夕阳下。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人也一样。
傅红雪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
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傅红雪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眼里,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
难道死亡真的就在落日处?落日马场万马堂!傅红雪在看着远处的万马堂,叶开也在看。
天色更暗,可是远远看过去,还可以看见一点淡淡的万马堂轮廓。
万马堂真的是死亡吗?叶开不禁又想起十年前在同样的山路上,同样的要去万马堂,只不过那次是坐车,这次是走路而已。
在当时,叶开坐在马车上,荒原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歌声。
歌声凄恻,如泣如诉,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文咒语。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人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人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夜色渐临。
荒原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万马堂已隐没在元边无际的黑暗里。
已经过了十年了,可是那凄恻悲厉的歌声仿佛还在夜风里回荡。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叶开望着风沙中的远方,笑了笑,笑着说:昔日万马堂有窖藏美酒三千石,不知今日的万马堂是否也有佳酿?这句话仿佛是在问傅红雪?又仿佛是叶开在喃喃自语?傅红雪不但听见,而且也回答了。
我只知道马空群已死了,十年前就已死了。
傅红雪淡淡他说:今夜我们本不必去的。
但是我们会去。
叶开笑着说:因为我们要看看今日的马空群是谁?是死而复活?还是另有其人?叶开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他笑了笑,又说:既有马空群,不知云在天、公孙断、花满天,还有那位三无先生乐乐山,是否也都健在?这些人明明都已死了,叶开为什么还说他们是否健在呢?是不是他已知道了某些事?夜风在呼啸。
风中有黄沙,有远山的木叶芬芳,还有一阵车辚马嘶声。
听见这阵马蹄声,叶开笑得更愉快了。
对,这才有万马堂的气派。
叶开说:没有车马接客,这万马堂就未免显得太小气了。
话声刚完,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已从夜色中出现尼停在叶开、傅红雪面前。
同样的马车,和十年前接叶开时的马车一模一样,就连那拉车的八匹马,都仿佛未曾老过,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绫三角旗,旗上依然绣着五个大字。
关东万马堂。
叶开在看着这面旗时,车上的门已打开,已走下一个人,一个一身白衣如雪的中年人。
看见这个人,叶开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双眼惊愕地看着这个人。
傅红雪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他的表情也变了,他直勾勾地看着这个一身衣白如雪的中年人。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他的出现会令叶开他们露出这种表情?这个白衣如雪的中年人一下马车,立即长揖笑着说:在下云在天,因事来晚一步,盼两位见谅。
这个人居然是云在天。
怎么可能?明明已死了十年的人为什么又会出现?这个云在天是人?是鬼?他的样子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圆圆的脸、面白微须,不笑时还是令人觉得很可亲,年纪依旧是四十岁左右。
就算十年前他没有死,现在也该有五十岁了,样子也该变了,就算他保养得法,那岁月的风霜,多多少少也会留在他脸上。
可是没有,他的脸依旧光滑如镜,依旧白白胖胖的。
叶开不是吓呆了,而是傻了,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已死了的人能再复活吗?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却又摆在叶开眼前。
夜风袭过,吹起了云在天的白衣衫,在此时此刻,在叶开眼中看来,云在天就仿佛是寒夜里出现的幽灵,令他不觉打了个冷颤。
傅红雪看着云在天,忽然上前一步,忽然问:你是云在天?是的。
那么十年前死的云在天又是谁?云在天一愣,一脸不解的样子,他疑惑地看着傅红雪:我死了,十年前已经死了?云在天十年前已经死了。
傅红雪一字一字他说。
死在何处?死在何人手里?云在天问:是死在你刀下吗?不是。
傅红雪说:死在马空群剑下。
三老板马空群?云在天忽然笑了起来:傅公子真会说笑话,在下差点让阁下唬住了。
傅红雪还想开口,叶开忽然也大笑了起来,笑着拍拍云在天的肩膀。
你接客来迟,这是傅兄给你的一点小小惩罚。
叶开笑着说:云兄不会见怪吧?怎么会呢?云在天说:接客来迟,本就该罚。
明明是事实,叶开为什么要隐瞒?云在天望着叶开,笑着又说:阁下一定是叶开叶公子。
你认得我?叶开注视着云在天脸上的神情。
还未识荆。
云在天神色平静他说。
——十年前已经见过了,为什么说不认识呢?既不认得,怎知我就是叶开?阁下年纪虽轻,却以一人之力揭发了上官小仙的秘密,破了金钱帮,这种事情又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云在天笑着说。
这些事发生在几年前,也就是马空群他们死后才发生的事,如果云在天十年前死了,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但是他明明已死了。
可是现在这云在天一点也不像是个死人,也不像是别人易容装扮的。
如果是易容的,一定逃不过叶开和傅红雪的眼睛。
请上车。
云在天说。
叶开微笑着答礼,欲上车前,忽然回头看着傅红雪说:你是不是和十年前一样,走着路去?傅红雪没有说话,他用动作来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他又用那怪异而奇特的步法走向夜色里。
他不坐车?云在天问。
他喜欢走路。
叶开笑着回答。
看着渐渐走远的背影,云在天说:他的腿好像有点毛病?那是腿部麻痹症,从小就有了。
叶开说:所以又叫‘小儿麻痹症’。
小儿麻痹症?车厢中舒服而干净,至少可以坐八个人,现在却只有叶开和云在天两人。
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客人?叶开双手当枕地靠在车壁上。
应该还有三位。
云在天说:不知道花堂主请到了没有?花堂主?叶开眼里亮起了光芒:花满天花堂主。
你认识他?本应该认识的。
叶开笑了笑:只可惜我晚来了十年。
这话怎讲?如果我早来了十年,不就认识了吗?叶开笑眯眯地看着他。
该认识的总会见面。
云在天说:早晚都一样。
对,这句话说对一大半。
叶开说:不知这辆车上是否备有美酒?有,当然有。
云在天笑着说:有如此佳客,又怎能无酒?云在天从柜子里拿出了两个水晶杯,和一瓶仿佛是竹叶青酒。
一拔开瓶盖,酒香立即四溢,叶开深深吸了口气,满足他说:这是四十年陈的竹叶青。
闻气已知年份,好,看来叶公子一定是酒中高手。
云在天一边倒酒,一边说。
爱喝倒是真,高手恐怕未必。
叶开说。
接过酒杯,叶开并没有立即喝,他先将杯口靠近鼻子闻了闻,等酒香入喉后,才一口喝光杯中酒。
这是标准酒鬼的喝法。
也是标准的喝烈酒方法之一。
先让酒中辣味顺鼻人喉,等喉咙习惯了酒味时,再一口干尽,就不会被酒的辣味所呛到了。
夜色已深,马蹄声如奔雷般,冲破了无边寂静。
看着车窗外飞过的景象,叶开忽然叹了口气:今夜不知是否也会有人来吟歌助兴?吟歌助兴?云在天说:原来叶兄也好此道,在下可为叶兄安排。
多谢云兄。
叶开说:只可惜我想听的并不是云兄所说的那种。
叶兄想听的是何种?叶开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忽然抬手敲着车窗,曼声低诵: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人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听到这里,云在天仿佛听得很刺耳,却还是勉强在笑着,叶开却仿佛没看见,他又继续轻吟: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人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云在天的脸色已渐渐在变了,叶开仍然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他等歌声消失在夜色中后,才笑着问云在天:这支歌,不知云兄以前是否听过?如此妙词佳曲,除了叶兄外,别人恐怕——只可惜此词不是我填,此曲也不是我作的。
叶开笑着说:我只不过翻版唱一次而已。
哦?云在天说:不知这位兄台是谁?死了。
叶开说。
死了?是的,十年前就已死了。
叶开说:人既已死,既往不咎,云兄大概也不会怪在下重新唱出吧?难得一闻叶兄清喉,高兴都来不及,又何来怪罪?云在天说:至于歌词吗,万马堂所受的流言,又何止此而已。
云兄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
叶开微笑着说。
云在天淡淡一笑,正想开口时,叶开忽然又问:不知今夜三老板是否在迎宾处请客?能否告知?叶兄怎么会知道呢?云在天一脸惊疑。
万马堂自东往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发,最快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
叶开说:万马堂若没有迎宾处,三老板莫非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就连轻微细事都料算如神,在下实在佩服。
云在天说。
哪里。
叶开喃喃自语:我只不过十年前已来过一次了。
你说什么?没什么。
叶开立即笑着说:我说迎宾处大概已快到了吧?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四昨夜的万马堂是一片荒芜,破瓦残壁,杂草横生。
今夜呢?在一夕之间会发生什么变化?叶开实在想不出待会儿见到的万马堂会是什么状况。
连人都……这算是死而复活吗?叶开苦笑了一下,今天所遇到的事,大概是他这一生中所遇到的最诡秘、奇异,甚至于有点恐怖的事。
马嘶之声,隐隐地从四面八方传进了车内,叶开探首窗外,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因为他已发现无尽的黑夜里有一片灯火在闪烁。
他记得万马堂迎宾处,就在灯火辉煌处,他更记得万马堂昨夜连一点鬼火都没有,可是他刚刚却看见了一片灯海。
万马堂显然已和昨夜不同了。
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了下来,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已升起了一面万马堂的旗帜。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马车一停,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纵目四顾,不由地长长吸了口气,万马堂果然也在一夜之间变了。
变得和十年前叶开来时一模一样,昨夜的荒芜、凄凉已不复存在了。
放眼之下,仍是干净、整洁、雄健的景象,一点也不像已荒废了十年的样子。
云在天下车,也跟着走近叶开身旁,一脸得意之色。
阁下觉得此间如何?云在天微笑而说。
——十年前,叶开第一次到了这里,云在天第一句话,也是这么问的,看来十年前的事,又要重新来一次了。
当年叶开的回答是这样子的: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叶开现在却不想这么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看来三老板一定有非人之处,否则又怎能拥有此奇迹呢?他的确是个非常人,云在天说: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这又何止容易两字可以形容的?叶开叹了口气。
若非亲眼目睹,又有谁相信叶开所遇到的事。
叶开不禁又苦笑了一下,他忽然眼珠子一转,想了想,回身走向正在低着头擦汗的车夫,拍了拍车夫的肩膀,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马上陪笑说:这本是小人份内应该做的事。
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内的。
叶开说:又何苦如此?车夫怔了半晌,突然大笑着摘下头上的斗笠。
好,好服力,佩服佩服。
阁下能在车驰之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穴道,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为‘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
叶开说。
车夫又怔了怔: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叶开说。
——又是一个应该已死的,现在却还莫名其妙活着的人。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揖,说: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阁下能来,已是赏光。
云在天含笑说:请,两位请。
边城夜风强劲有力,月光却和江南一样轻柔明亮,甚至比江南多了一份凄迷。
月光将云在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叶开看着地上的影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小时候听老年人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
有影子的一定不是鬼,那么云在天就不可能是鬼了。
不是鬼是什么?僵尸?叶开不禁又苦笑了,他一生从不信邪,不信人死后会变鬼,可是今天他所遇见的事,却又令他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
十年前已死的人,一个个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一件件重演在他面前。
是时光倒流?抑或是……穿过一个很大院子,尽头处是一个有两扇白木板的大门。
门虽然是关着的,叶开相信待会儿一定会打开,门口一定会站着一个如天神般的人。
这个人满脸虬髯,也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通常都斜插着把银鞘乌柄的奇形弯刀。
这个人说话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是断的,这个人就叫公孙断。
叶开追忆着十年前他说的第一句话,仿佛是客人们全来了吗?叶开还记得他的声音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般,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来到大门,本来关着的白木板门,果然呀的一声开了,柔和的灯光从屋里投射了出来,衬出一个人影当门而立。
这个人果然是一身白衣,只是身材不像天神般高大,满脸也没有虬髯,腰上更没有插着把银鞘乌柄的奇形的弯刀。
这个人不是公孙断,这个人是花满天。
五看见花满天,叶开微怔了一下,事情和十年前并不完全一样,显然的并不是时光倒流。
这些人都已是该死了十年的人,现在虽然都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出现在叶开眼前,重演着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可是并不是每个细节都和十年前一样。
不管今夜会发生什么诡异的事,叶开已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叶开的笑容刚露出时,云在天已笑着问花满天:三老板呢?在大厅。
叶开忽然笑着问:客人全来了吗?连你们在内,来了四位。
花满天说:只差一位。
差的这一位,大概是和我一起到小镇的怪人吧?叶开说。
兄台进去了,不就知道了吗?花满天笑着说。
说得有理。
叶开大笑: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没想到呢?该罚三大杯。
酒菜和三老板都已在大厅相候。
花满天侧身让步:请。
谢谢。
叶开举步走了两步,忽然停止,回头问云在天:听说人万马堂是不准带任何兵器的,不知阁下是否要先搜一搜身子?这话是谁说的?云在天说:万马堂成立至今已有四十年了,经过的大小战役已不知有多少,难道还怕人带兵刃入万马堂吗?又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话。
叶开笑了:看来今夜我非醉死万马堂不可。
叶开大笑,重新迈步,走了进去。
人门就是一大道屏风,转过屏风,就是大厅了。
大厅还是老样子,还是长得令人无法想象,叶开虽然已在十年前来过了,但现在走人,还是不免被这雄伟的大厅吸引住。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画中的马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
另一边的墙上,当然还是写着三个比人还要高的大字,每个字都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这三个字当然是——万马堂。
大厅的中央,依旧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桌子两旁至少有四百张白木椅。
现在这些白木椅已坐着两个人。
两个叶开在十年前就已见过的人——慕容明珠、三元先生乐乐山。
长桌的尽头处,有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叶开知道他还是会坐得规规矩矩的,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的腰杆一定是挺得笔直笔直。
这个人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是那么的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的遥远。
距离死呢?叶开远远看过去,虽然看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了他的孤独和寂寞。
这个人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他现在似在沉思,却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抑或是在……这个人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马空群。
八马空群。
神情依旧,容貌依旧,就连眼中的那一抹痛楚依然存在,他的人虽然坐在那里,却仿佛跟每个人都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的遥远。
花满天一进入大厅,立即大步地走了过去,轻轻地走到马空群的身旁,弯下腰,轻轻他说了两句话。
这时马空群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即长身而起,抱拳说:各位请,请坐。
等每个人都人座后,马空群才又笑着说:今夜将各位请来,实在是——是为了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
这个声音响自门口:白天羽的儿子来找你报仇的事?众人惊讶地转头望向门口,叶开不用回头已知道是谁在说话了。
除了傅红雪外,有谁会这么说话?叶开不禁又苦笑,但目光仍盯着马空群,他想看看马空群遇到了这种事,脸上会有什么样表情,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没有!马空群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他只是用那带有萧索之意的眼睛,看着门口,看着傅红雪。
花满天猛然站起,怒眼逼视着站在门口的傅红雪:你是谁?怎敢在万马堂如此说话?云在天拍桌而起:玩笑可一不可二,傅红雪你未免太放肆了!对于云在天和花满天的怒眼及骂声,傅红雪仿佛都没有听见和看见,他的眼里只有一个马空群。
傅红雪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马空群,然后才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他虽然是个肢子,走路的样子仿佛很笨拙、缓慢,但是现在大厅里的每个人却看不见他腿的缺陷,因为他身上某样东西的光芒已掩盖了他的缺陷。
每个人只看见他手里的刀。
漆黑的刀。
漆黑如死亡的刀。
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苍白得就如死亡。
每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傅红雪手中的刀。
大家都相信在这柄刀下所带来的,只有死亡。
这柄刀没有亮丽的刀鞘,也没有惹眼的装饰。
刀鞘是用两片千年竹片夹成的,刀柄更是用简单的木头做成。
整把刀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小孩的玩具,但是每个人一定都明白,这是一把很不好玩的玩具。
——这把刀取万物生命,一定是在瞬间,鬼呢?这把刀是否也能取鬼的魂魄于瞬间?凝视着马空群,脚步笨拙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傅红雪握刀的左手,青筋若隐若现。
众人的呼吸声,随着傅红雪的脚步而越来越混浊,忽然间,每个人都吐了口长长的气,脸色也松懈了下来,因为这时傅红雪的脚步已停下来。
并不是他已走到马空群面前,而是在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把刀。
一把奇形而略带弯弯的刀。
公孙断。
公孙断终于出现了。
这个本应该出现在门口,本应该在门口拦住带剑人万马堂的公孙断,终于带着他那把银鞘乌柄奇形弯刀出现了,他的左手依然握着金杯。
傅红雪没有看公孙断的人,他只是冷冷地盯着拦在面前的弯刀。
公孙断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傅红雪的刀。
没有人能带剑人万马堂。
公孙断沉声说:也没有人能带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从没有人?没有。
你呢?傅红雪的目光还是停留在那把弯刀上:你是不是人?公孙断的脸色变了,全身青筋都已突起。
这时坐在交椅上的马空群忽然仰首大笑:好,问得好。
公孙断左手的金杯,己逐渐扁了,杯中的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他的脸色也已因愤怒而扭曲。
好,果然有勇气、有胆量。
马空群的笑声己转为微笑:这位可是一人一刀揭穿公子羽秘密的傅红雪傅公子?——傅红雪力战公子羽的事,是在十年前破了万马堂之后才发生的事。
——如果十年前马空群已死了,又怎能知道这件事呢?傅红雪的目光又落在马空群的脸上。
傅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坐,请坐。
马空群笑着说。
公孙断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着马空群:他的刀?我只看见他的人,看不见他的刀。
马空群淡淡他说。
话中含意之深,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刀?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
公孙断牙关紧咬,全身肌肉一块块跳动不歇,突然跺了跺脚,呛的一声,刀已入鞘,人已坐到了椅子上。
一直伏在桌上,似己沉醉不醒的乐乐山,此刻突然一拍桌子,豪声大笑他说:好!说得好。
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已醉?或是醒?只见他的双手在桌上摸索着,口中又喃喃说着:酒呢?这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找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呢?马空群终于又大笑了:今日相请各位,本就是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
是不是不醉不归?乐乐山抬起头,醉眼惺松地看着马空群。
正是。
若是醉了,能不能归去?当然。
这样子我就放心了。
乐乐山叹了口气,头又伏在桌上,但口中仍喃喃他说:酒呢?万马堂难道只听得见酒字,而看不见酒,也喝不到酒?一直沉默的叶开,忽然也笑了起来,笑着说:万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阁下若是一个人喝,岂非要被醉死。
这点叶兄只管放心,万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
花满天笑着说:就连在下也能陪着喝几杯。
真的?叶开故意睁大了眼睛,道:万马堂果真是高手如云,看来我今夜非死不可了。
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花满天的笑容仿佛有些僵硬。
他说的本是酒中的高手。
乐乐山又忽然开口说:那么多人若是轮流来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怪?三老板此番相请,为的只不过是想一睹各位的风采。
云在天总算开口了:纵然令人劝酒,也只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各位之理。
但我还是有点怕。
怕什么?怕你们不来灌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