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璋的目光在耿东亮的面前一点一点忧郁下去。
他的忧郁使他看上去更像屠格涅夫了。
炳璋从耿东亮的肩头撤下双手,一个人往卧室去。
这个过程只有四五步,炳璋的背影在这四五步之中显出了龙钟。
让看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耿东亮望着他,却听见虞积藻在身后说话了,你怎么能对他说这种话,孩子!耿东亮侧过脸,张了几下嘴巴,后悔就从胸口泛上来,变成雾,罩在了他的目光上头。
怎么脱口就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炳璋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酱色的俄式烟斗。炳璋从不吸烟的,这只烟斗在他的手上也就分外醒目了,像多出来的一只指头。
他坐到沙发中,抚弄着这只烟斗,脸上是追忆往事的样子。
耿东亮知道这只烟斗,甚至知道它的名字。
这只烟斗是炳璋离开莫斯科的时候娜佳送给他的。
娜佳给这只木质烟斗起过一个很好的名字,卡鲁索之吻。
最伟大的男高音,意大利人卡鲁索有吸烟这个毛病,天才巨匠们的毛病往往都是古典绘画中的霉斑,临摹者时常会把这些霉斑小心逼真地临摹下来的。
然而不管怎么说,能得到娜佳的烟斗标志了一种认可。
在一定的范畴里头,它代表了出众与优秀。
炳璋得到了这只烟斗。然而,这一份光荣对炳璋来说只是一种疼痛。
炳璋回国之后没有成为远东最出色的男高音。
他放鸭去了。
他用美声吆喝了十五年。
这只烟斗伴随了炳璋十五年。
空烟斗里头没有烟霭,没有火苗,可是有一处燃烧,闪烁在炳璋的疼处,烤出一股致命糊味。
越疼越让人心有不甘。
炳璋把烟斗捂在掌心里头,盯着耿东亮。他的目光使耿东亮联想起点燃的烟窝,在夏天的黑夜里放出猩红色的光芒,又固执又脆弱,又汹涌又无力,挣扎了几下就暗下去了。
炳璋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话了。
炳璋说:孩子,艺术家的生命是最脆弱的,许多偶然集中到一块儿才能成就一个好的艺术家。
有一个偶然出了问题就算完了。
请原谅我的自私,孩子,让我来完成你,让我来享受这份喜悦。
你能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事。
跟着我,一心一意往前走。
你是我一生当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你不可以厌倦,我的孩子。
我这一生一定要把这只烟斗送出去。
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这是让我活着的全部内容。
住到我家里来,孩子。虞积藻说。
耿东亮想说不,然而没有勇气。耿东亮的脑子一阵空,目光里头贮满风。
他望着炳璋,失神了,没头没脑地说:你越来越像我母亲了。
炳璋没有听懂耿东亮的话,他大声说:我正在塑造你,我是你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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