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倦在初始的时候只是一种心情,时间久了,厌倦就会变成一种生理状态、一种疾病,整个人体就成了一块发酵后的面团,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向下的趋势,软绵绵地坍塌下来。
耿东亮坐到老虎机的面前,心不在焉地玩弄手上的角子,一遍又一遍地追忆炳璋。
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最出色的歌唱家。
耿东亮把这句话都想了一千遍了。
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最要命的事情就在两年之后,两年之后,他必须做中学里的音乐教师,这是命运,不可以更改,不可以动摇的。
他惟一能做的只是给孩子们上上课,讲一些音乐常识,运气好的话,给某个大款的儿子或女儿做做家庭教师,在大款心情好的时候赏给他十五贯。
耿东亮等不了二十年。耿东亮甚至都不想再等两年。
耿东亮只有端坐在老虎机面前,他决定再一次验证自己的命,自己的手气。他迎来了一生当中最为关键的一个午后。这一天耿东亮的手气糟透了,都七千九百多分了,阿里巴巴最终还是中了一枝冷箭。游戏实在就是现世人生,它设置了那么多的偶然,游戏的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更像生活,永远没有什么必然。
耿东亮凝视彩屏,他十分机灵而且十分有效地避开了电子陷阱,谨慎地投下每一枚角子。
耿东亮当然明了在命运面前人类智慧的可笑之处。
原因很简单,不是我的钱送到它的嘴里,就是它的钱装进我的口袋。
所谓有本能,就是你目睹了自己身不由己,同时还情不自禁。
一只手搭在了耿东亮的肩上。耿东亮回过头,一个穿着考究的陌生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冲着耿东亮微笑,像是老朋友了。
他把耿东亮的角子接过来,一颗又一颗往老虎机里投。
他一边投一边说: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
从你的学校到这儿,我跟踪你差不多一个月了。
耿东亮盯住他,想不起来这些日子里头自己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陌生男人望着彩屏,却把手伸进了口袋,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机板上。
灰色片面上竖印了两个很大的宋体字,一凡。
右下角是一行小宋字,季候风唱片公司音乐人。
这张名片很独特,没有名片上最常见的与必不可少的电话号码,只有一排地址和办公室的门牌号。
一凡向名片努努嘴说:也许你哪一天有兴趣了,会到这里来坐坐。
一凡盯着彩屏说:我们换个玩法,来大的。
耿东亮说:我的钱准让你输光了。
一凡的手上只留下最后一只角,说:我们出钱,你来玩,你只要肯玩就可以了。
耿东亮明白他的话,一明白心里头就有些紧张了。
耿东亮说:凭什么让我玩?我们希望拥有出色的歌唱家,这是艺术的要求,也是商业的要求,这个要求正是我们公司的使命。
一凡说。
一凡说完话,把手上的那只角子拍在机板上,扑的一声。
他抱起了胳膊,望着耿东亮,微笑里头有一种致命的召唤,一凡说:该你玩了。
耿东亮拿起角子,角子已经渗透了一凡的体温。
耿东亮把玩着角子,目光却盯着彩屏,一凡的注意力也移到彩屏上来了,他指了指屏幕,说:我给你打下的基础已经不错了。
彩屏里头突然出现了机会的迹象,耿东亮却犹豫了一下,随后把角子丢了进去。
老虎机没有拒绝,它吞下角子看来也没有往外吐的意思。
耿东亮空了手,在等。
一凡说:你要是早投一秒钟也许就能发一笔小财了。
一凡说:也许你不该犹豫的。一凡丢下了这句话,他在临走之前又拍了拍耿东亮的肩。一下,再一下。
李建国总经理每天上午八时准点上班,来到1708号办公室。准时上班是十多年的教师生涯养成的古板习惯。
季候风唱片公司坐落在民主南路71号、银都大厦的第17层。
他的大班桌放在一扇朝东的百叶窗下面,天晴的时候李建国一推开门就看见太阳了,白色百叶窗把太阳分成一格格的,像一张现代拼贴画。
这样的时刻李总就会有一种成就感与挑战感。
李建国总经理每天的上午都伴随了这种优秀的感觉,开始一天的忙碌。
李建国接手之前季候风唱片公司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前任总经理热衷于低成本贸易,公司的生产差不多只是盗版生意。
他们的产品最终堆在了广场上,迎来了一辆黄色压路机。
目击者说,真心疼呵,压路机刚轧上去,地上的唱盘就咯嘣咯嘣的,满满一地,缺胳膊断腿,全是碎片呢。
电视台在新闻节目里向全市播放了这个画面。
季候风唱片公司的形象从那一刻起就成了电视里的卡通猫,被压路机压成了一张二维平面,死透了。
市师范学校的音乐讲师李建国就是在这个时候迎来了机遇。李建国讲话文质彬彬的,架了一副眼镜,一副为人师表的温和样子。
然而,李建国讲师在唱片公司的招聘现场战胜了各路商人,十分成功地成了唱片公司新一代领导人。
招聘现场设在允况集团的会议大厅。
招聘尚未开始,几个决策人物坐在前排闲聊,他们聊起了唱片公司的更名事宜。
李建国走上去,轻声问:换名字做什么?一位女人操了本地方言说:它臭名昭著,败坏了集团公司的声誉。
李建国的回答像话剧里的对白,他用纯正的方言说:它臭名昭著,有什么不好?昭著,就是知名度,就是市场。
招聘尚未开始,人们对李建国已经另眼相看了。
然而,招聘答辩一结束人们对李建国又失望了,这位音乐讲师对公司的技术运作实在是太外行。
李建国坐在主考席的对面,并没有对自己的成绩太沮丧,他扶了一下眼镜,居然兀自傲笑起来了。
李建国说:这些都是常识,你们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看一个人游泳如何,下了水才能知道。
一般常识不重要,人人都能学会,我又不笨。
在我看来最要紧的是利用常识的那种能力,也就是一个人的本能。
允况集团公司的董事长罗绮女士一直坐在一边。
她发话了,轻声轻气地问:你说的本能指的是什么?李建国又微笑了,说:打个比喻,就像野兽吃人。
李建国用自己的手指抚摸自己的喉头,同样轻声轻气地说:看它能否咬住最要命的部位,然后连肉带骨头一起咬碎了咽下去。
李建国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地盯着罗绮。
根据他的判断,这个坐在一边的默不作声的女人才是这里的最关键的人物。
他的目光从眼镜的背后直射过去,冷静、沉着、集中、有力,在文质彬彬的底下透出一股不吐骨头的贪劲与狠劲。
李建国说:我从事音乐工作这么多年了,我坚信不会有谁比我更胜任这个位置。
我了解音乐家的长处,也就是说,我了解音乐家的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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