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毕飞宇长篇处女作: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全集 >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四章(1)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四章(1)

2025-03-30 14:40:27

作为允况集团下属的夜总会,紫唇夜总会坐落在城市的黄金地段,保持了这个城市最一流的声光设施与最持久的上座率。

夜总会里头永远是烟雾弥漫的,这股弥漫的烟雾使变幻的灯光有了质感,有了飘浮感与纤尘的颗粒状,色彩有了着落、吸附,浅蓝、橙黄色、粉红都不再是抽象的色与光,成了一种物质,笼罩在半空,游移在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之中。

人们拥挤在夜总会,各人说各人的话。

而这些声音汇总起来之后,说话反而失去了语言的意味了,嗡嗡的只是声音。

而舞池里光怪陆离,美人的小腿宛如海底的藻类,密密匝匝又齐整又参差,随节奏摇曳,随光线变更颜色,成为温柔富贵乡里最经典的动态。

空气中洋溢着贵重烟丝的气味、香水的气味、脂粉的气味、头发的气味、腋汗的气味,甚至拥抱与吻的气味。

乐池里头乐手们的动作都夸张了,小号手的双腿是弯着的,身子是后仰着的,而爵士鼓的鼓槌决定了整个夜总会的节奏,这种节奏带有本能的意味,每敲一记都仿佛碰到了鼓手的疼处,有一种痛感的鲜活。

只是鼓手的头发像液体,涌来涌去透示出波浪的某种努力,永远想爬上岸来,永远也爬不上去。

耿东亮从来都没有泡过夜总会,这种喧嚣与斑斓和他的生活离得很远,差不多完全在他生活的背面。

这种活法被称作夜生活,是他的学生生活里的空白地带。

中学时代母亲看得紧,母亲从不让他到那种地方。

而进了大学炳璋看得就更紧了。

母亲是步步紧逼的。

可是炳璋不。

炳璋的耳朵真是锐利极了,你要是少睡一夜的觉,他的耳朵立即就能从你的发音气息上辨别出来。

嗓子要休息,你就必须睡,炳璋说,歌唱家有一半是睡出来的。

炳璋有一个很古怪的比喻,他总是把睡眠说成液体,而你的嗓子必须尽可能地泡在液体里头,否则就会干掉,失去了滋润与弹性。

好的声音应当是盛夏里头的芭蕉叶,舒张、松弛、光润、茂盛,水分充足,色调饱满。

嗓子是你体内最娇气的孩子,你必须时时刻刻惦记他,保养他,宠着他,否则他就闹。

歌唱家只能有一种活法,自珍、节制。

耿东亮不敢不节制,除非他不再见炳璋的面。

嗓子是永远不能替你说谎的。

然而夜生活是迷人的,温柔富贵乡里的气息有一种狂放之美、慵懒之美,乃至于有一种萎靡之美。

耿东亮从一开始就喜欢上紫唇夜总会了。

想在紫唇夜总会刨食的歌手很多,而耿东亮一步就能登上这样的歌坛,李建国实在是帮了很大的忙。

夜总会的付款方式很直接,唱完了,一到后台就数现钞,这实在比厅里的旋转吊灯更迷人。

歌手的登台大部分在九点过后,然而耿东亮是在册学生,下班太晚了进校门总是不方便。

耿东亮向紫唇的老板要求说,能不能把它安排在周末,老板尚未回话就喊他小兄弟了。

老板说:小兄弟,你在江湖上也太不懂规矩了,就你现在这块分量,也敢在周末挣酒钱?耿东亮听完了老板报出来的歌手名字,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周末登台的女歌手可是真的很有名气了。

可是耿东亮到底舍不下这块挣钱的码头,只好在电话里头请李建国说句话。

李建国一直把电话打到紫唇夜总会老板的家里,都是快吃午饭的时间,老板的好梦才做了一半。

老板听完了李建国的话就嘟哝了:小东西是你什么人,你这么给他说好话。

李建国说:老兄你替我安排一下,他是我什么人我现在也还拿不准呢。

老板说:你可是欠了我两份情了。

李建国说:那是,我全记着呢。

演出的感觉和站在炳璋身边练声到底不一样,耿东亮接受了老板的建议,选择了几首老曲子。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怀旧时常就是歌曲最美妙的共鸣了。

到夜总会的人虽然庞杂,可是真正会玩和能够大把花钱的,倒还是五六十年代的那拨人。

发票一画就是四位数。

那拨人正赶上有钱有势的年纪与时候,好歹是夜总会里头花钱的生力军,不能把他们忘怀的。

耿东亮似乎天生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他一亮嗓子就撩出了那拨人的情、气、神,耿东亮手持麦克风站在闪耀的灯光里,像梦。

可惜只能唱两首歌,耿东亮都有些欲罢不能了。

周末的意义终于在这一个周末显现出来了。

九号台一位粗壮的男士与身边的小姐正聊得热乎。

一个小时以前他们刚认识,小姐天天在紫唇夜总会混,天天在夜总会与男人们初恋,用她自己的话说:夜夜当新娘,这又有什么不好?男士前倾了上身,说话的样子眉飞色舞。

似乎正在谈论一件开心而又要紧的事。

而小姐一身素,很平和的模样,眼影涂得蓝蓝的,很疲惫地眨巴,她的目光盯着男士,既目不斜视,又有点心不在焉,咬着西瓜汁的吸管,下嘴唇很漂亮地咧在那儿。

她那种闹中取静的模样实在是楚楚动人。

男士打完最后一个手势,很豪迈地说:你说是不是?小姐愣了一下,吐出吸管,吃惊地说:什么?什么是不是?粗壮的男士摇摇头,说:你原来没有听。

小姐伸出手,很歉意地握住了男士的手背。

小姐说:真对不起,我走神了。

小姐抿了嘴笑,歪着脑袋对男士说:我怎么也不该在今天过生日的。

男士听了这样的话便用双手提起小姐的手,动作很怜爱,脸上的神情便责怪了,说:不该不告诉我。

男士向大厅里的服务生招过手,指了歌台上正闭了眼睛抒情的女歌手说:请她唱一首《一帘幽梦》,我给这位小姐点歌。

可是小姐不喜欢台上的这位女歌手,说她的声音骚烘烘的,她吩咐服务生说:呆会儿有位先生,我想听他唱。

点完歌男士拧了几下小姐的小耳垂,关照说:不可以和我见外。

小姐很缓慢地眨一下眼睛,说:谢谢。

男士看着小姐的娇媚样心里头动了一下,这一动居然把普通话给忘了,操了一口东北话大声说:还客气啥呀?谁跟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