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惠娴的车摊设在瑞金路与延安路的交接处,背后是一块正在打桩的建筑工地,四周围着雪白的围墙。
面对着瑞金路的石灰墙面上刷了一行巨大的朱红黑体字:安全第一质量第一效益第一节约第一。
童惠娴的三轮车就停放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面。
各种型号的自行车内外胎挂在三轮车的把手上,而车板上则是自行车的配件,两支打气筒立在树根的旁边。
童惠娴的工作写在一块木板上,修车、补胎、打气。
童惠娴的左侧是另一个工厂的下岗女工,她在卖报。
她们一直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不说,也不打听。
她们互称大姐,说一些闲话,或者为对方换一些零钱。
尽管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可是她们总认为这样的日子是短暂的、临时的。
有一天她们会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去的。
童惠娴于一九九二年九月从自行车总厂下岗。她的二儿子正是在这一年的八月考上大学的。
儿子考取的当天童惠娴就预感到下岗的命运了。
有一得必然会有一失。
生活大体上总是这样的格局。
童惠娴在总厂做的是装配工。
多多少少算有些技术,摆个修车铺子应该能把一张嘴打发过去。
修理自行车无非就是拆下来再装上去,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可是童惠娴在决定摆摊之前还是生了一场病,躺了一个星期。
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在马路的边上做这种事的,拉不下这个脸面。
可是儿子报完到,家里就全亏空了,看病的钱都挤不出来了。
童惠娴感觉到自己又一次掉到冰河里去了,她还是在插队的那一年掉到冰窟窿里头产生过这种感觉的,手和脚全落空了,没有一个地方能落得到实处。
董惠娴后来豁了出去,抱了病走上街头,挂起了修车、补胎、打气的小木牌。
她的第一笔生意碰上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骑了一辆很脏的捷安特山地车,后胎爆了。
童惠娴修好车,认认真真地替小伙子把车子擦回到七成新。
后来小伙子问:多少钱?童惠娴低了头就是说不出口。
小伙子掏出一张十元,很大方地说:别找了。
童惠娴没有接。
童惠娴再也料不到自己不敢去接。
她望着这张皱巴巴的现钞,委屈和羞辱全堵在心窝里头,一点一点化开来了,往上涌。
一双眼里很突然地汪开了两朵泪。
小伙子把十元现钞丢在小木凳子上,骑上车,很满意地吹起了口哨。
吹过来一阵风,那张皱巴巴的十元钱掉在了地上,翻了几翻。
正过来是十元钱,翻过去还是十元钱。
小伙子走远了,童惠娴弓下腰拾起那张纸币,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
童惠娴就感到自己做了一回贼似的。
她童惠娴是谁?混了几十年了,十块钱就让她这样了。
这一想童惠娴便越发伤心了,拿了一只很脏的手往脸上捂。
捂不住,两只手都没有捂得住。
童惠娴一到家就大哭。这时候丈夫耿长喜刚从肉联厂下班回来。
他站在床边,拉下了脸,说:告诉我,谁欺侮你了?童惠娴便用被角把头裹住。
耿长喜从铺板底下抽出了一把杀猪的点红刀,到巷口里头看了半天,看不出任何迹象来。
耿长喜回到卧室,把刀拍在床头柜上,大声说:你说,是谁?童惠娴料理好自己,说:没有谁,我自己难受。
耿长喜放低嗓音问:真的?耿长喜收起刀,往外面去,临出门时回过头来关照说:也不要哭得太长了。
童惠娴把那张十元钱压在玻璃台板底下,第二天一早就到大街上班去了。童惠娴自己也奇怪,怎么一哭身子上的病竟全好了,心里头也没有不甘了,也不再怕羞了。
童惠娴骑车走在清晨的马路上,马路潮湿而又空荡。
童惠娴长叹了一声,像是为自己的前半生做了一次总结:唉,人哪。
一个星期之后耿长喜才知道老婆在外头摆摊了。听完妻子的诉说,耿长喜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却比童惠娴早起了半个小时。
当天晚上耿长喜就笑嘻嘻地问了:今天生意好吧?这个混球男人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老婆的心思的,耿长喜端了酒盅,开心地说:上午环卫工人刚一扫完,我就在路面上撒上玻璃碴了。
童惠娴愣了半天,说:你怎么能这样?耿长喜不高兴了,放酒盅的声音便不好听。
他用浓郁的苏北乡音说:为你好!他梗了脖子说话的样子活像他当年做支部书记的老子。
耿家圩子是童惠娴插队的地方。一九七○年的春天童惠娴来到了这座苏北乡村。
是一条水泥船把他们从小县城分散到各个村庄去的,童惠娴站立在船头,心旷而又神怡,迎接他们的除了乡村锣鼓队之外,还有遍地的鹅黄色的菜花。
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时刻,锣鼓声仿佛不是从锣鼓里头发出来的,而是那些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油菜花在风中摇曳,兀自发出的惊天动地的锣鼓声。
童惠娴深吸了一口,多么柔嫩的空气呵,掺杂了植物的气息、太阳的气息、水的气息,以及泥土的气息。
童惠娴的心情绽放开来了,三四天之内都没有平复。
童惠娴甚至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她认定了自己的心情就是一朵油菜花,鹅黄色,有一种动人的摇曳,扑棱扑棱的,无始无终的。
耿家圩子当天晚上就传开了一则好消息,城里头来了一位美人坯子。人们都说,这一下晚上出门不要等月亮上山了,那些年轻人的眼睛到了晚上肯定就会自己放光的,就像天上的星,一颗比一颗亮。
小光棍们的眼睛碰上美人没有一颗不会发光的。
耿家圩子在不久之后就传出一首歌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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