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河面上红了一大块,而村里的鸭群正从水面上归来。
抽水机船开动了。
冲到了鸭群里头,鸭群对称地分成了两半,向两边的岸上飞窜。
船上的知青们开心得不得了。
他们大声喧哗,夹杂了手风琴的快乐响声。
他们的叫声随抽水机船缓缓远去了,随后船拐了个弯儿,河水最终归结于静,那种白色的、易碎的静。
童惠娴握住了自己的辫梢,有一种旋律好听得都让人难受了: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
童惠娴的成功演唱使耿家圩子的人们对她有了全新的认识。村里的小伙子开始更为伤心地单相思了。
童惠娴和谁说过话了,很快就会成为一个谈话的中心。
他们用一种悲痛的心情与神态评论起村里的女孩们:她们要是有人家的一半就好了。
人家当然是童惠娴,而一半到底是怎样,这个难以量化的标准则近乎令人绝望了。
但是童惠娴在这个问题上是高傲的,甚至是冷漠的。
这个问题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之外,童惠娴不马虎,不随便。
尽管童惠娴处处显得很随和,然而什么样的人可以多说话,什么样的人不能说话,她心里头有底。
光棍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童惠娴注意着回避。
该把头低下去的时候她一定会低下去的。
有些人的目光天生就不能搭理。
你一和他对视他就会缠上你;目光炯炯,兼而浮想联翩。
但是对耿长喜童惠娴却不能够。耿长喜是支部书记的儿子,说话和做事的样子有几分呆霸王的气质。
相对说来,童惠娴对耿长喜是客气的。
这里头有一半当然是碍着老支书的面子,打狗要看主人,对支部书记的大公子说话就不能太过分了。
另一半则是出于童惠娴的策略。
童惠娴缺少安全感;但是有耿长喜在,童惠娴的危险感不仅不会加强,相反,会大幅度地削弱。
大家都明白耿长喜的心思,谁要是对童惠娴太热情了,耿长喜的目光大多数时候也是不吃素的。
他不动手。
他的目光叉住谁谁就得自觉,你要是不自觉就会惹麻烦的。
耿长喜巴结童惠娴,这个谁都看得出来。
他巴结和讨好童惠娴的时候脸上一点都没有分寸。
好在耿长喜怕他的老子,老支书做过十多年杀猪匠,心正,但是手狠。
他的大巴掌要是帮助起人来,你坦白是从严,抗拒也是从严。
耿家圩子的人都说,村里的风气这么好,老支书的一双大巴掌实在是功不可没。
政策和策略全在他的大巴掌里头。
谁要是不走好他的正道,老支书的大巴掌一定会让他嗷嗷叫!
不过老支书很少用巴掌。他的有效武器是他的咳嗽。
在耿家圩子,老支书的干咳是家喻户晓的。
许多人都学会了这一招,晚辈做了什么错事,做长辈的干咳一声,事情就会有所收敛。
当然,老支书的那一声干咳你是学不来的。
老支书中气足,正气旺,他在村东干咳一声,一直可以领导到村西。
支书管得住儿子,儿子管得住光棍,童惠娴的日子总体上也称得上有惊无险了。
童惠娴最大的骚扰也就是在晚上,几个小青年们路过她的房间时尖叫几声,他们捏住鼻子,小公兽一样尖声喊道:童惠娴!
仅此而已。不过,对童惠娴直呼其名已经显得出格了。平时村里的上下老少都喊她童知青的。
童知青这个称呼表示了一种尊敬,也许还表示了一点高贵。
当然,耿支书是例外。
耿支书从第一天起就喊她小童同志了。
从支书这边讲,同志里头就有了长者的关爱与组织的温暖。
别人是不配享受同志这个光荣称号的。
除非你倒了霉。
人一倒霉了有时候反而会成为同志的。
这时候你已经需要组织上给予帮助了嘛。
徐远终于来信了。公社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驶向了童惠娴。童惠娴在那个瞬间里头产生了某种奇妙的预感。
她就知道自己有信了,她就知道徐远给自己来信了。
邮递员把那辆墨绿色的邮递专用车停在路边,低了头,手伸进墨绿布包里迅速地翻动。
童惠娴看了一眼四周,心却跳得厉害了。
这时候围不过来几个人。
童惠娴接过信封,迅速瞄一眼右下角的寄件人地址,地址是老家。
童惠娴便有些失望了。
然而信封上陌生的字体再一次让童惠娴的胸口狂跳不已了。
第三小队的扬州知青笑着说:谁给你来信了?童惠娴稳住自己,十分沉着地说:还能有谁?还不是老妈。
童惠娴说完这句话一个人便离开了。
童惠娴回到屋子里头看信,果然是徐远。
徐远是不会在信封上写上内详的,这样的欲盖弥彰只有傻瓜才做得出。
爱情故事像一只彩蝴蝶,静悄悄地飞翔了。没有声音,没有风。
只有你的胸口能感受到它有翅膀,扑棱棱地一阵子,随后又是扑棱棱地一阵子。
童惠娴把徐远的来信一遍又一遍打开来,多么漂亮的字体,多么亮丽的句子。
徐远的来信完完全全就是夏夜的天空,那么多的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是浩瀚的星斗与纷繁的清辉,它们无边无垠地覆盖了童惠娴,每颗星都注视着童惠娴,中间没有阻隔;没有烟火、云层。
那些干干净净的星星无休止地向童惠娴重复,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天哪。天哪。
天哪。
我恋爱了。我已经感受到了爱情。
天一黑童惠娴就上床了。她放下了用以挡灰的蚊帐。
这是一个温暖的小空间。
这样小的空间最适合于初恋的少女憧憬爱情。
童惠娴的胸口还在跳,都有些让她生气了。
这么慌张做什么?这么喘不出气来做什么?爱情突如其来,却又像童惠娴的一个小小的计谋,今天只是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童惠娴打开了手电,用被窝把自己裹了起来。
不漏出一点点光亮。
她就了手电的微弱亮光,一遍又一遍地温习。
都能背出来了。
然而童惠娴总是担心落下一句,落下一个字。
手电的光亮越来越暗了。
而徐远的样子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他快乐,爽朗,帅,天生就完美无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