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毕飞宇长篇处女作: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全集 >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六章(2)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六章(2)

2025-03-30 14:40:27

女主持人把话筒再一次递到了小女孩的面前,说:婷婷,告诉姐姐,你想听什么歌?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想起来了,说:我想听《祖国,我慈祥的母亲》——是男声。

这里正说着话,场内的灯光已经黯淡下去了,伴奏带响起来,而耿东亮早已站在了麦克风的面前,追光灯打在了他的身上。

耿东亮一站上舞台立即就换了一个人了,自信、镇定、英气勃勃,压得住台面。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

亲爱的祖国

慈祥的母亲

蓝天大海贮满着

贮满着深情

我们对您的深情……

李建国总经理坐在罗绮女士的身后,他抱着胳膊,很仔细地倾听每一个声母与每一个韵母。

果真是不错,耿东亮的吐字与归音完整而又科学,气息好、松弛、有力,有很好的穿透。

高音部分也平稳,该交待的部分都交待得清楚,音质统一,放得开也收得拢,果真是不错。

这首曲目是李总亲自选定的,不算太难,却也不算太容易。

李建国用胳膊捅了一下罗绮女士,对舞台上努了努嘴,小声说:你看怎么样?

罗绮说:不错,小伙子,挺帅。

李建国说:那是,小伙子的确挺帅。

第二天一大早耿东亮就被李建国呼到办公室里去了。

连续熬夜,使耿东亮的脸上挂上了疲惫的颜色,像过完十五的月亮,出现了亏空。

李总的心情不错。

耿东亮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兴致勃勃地看一张八开报纸,耿东亮走到他的面前,李建国说: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这话听上去有点文不对题。

李建国把报纸摊到耿东亮的面前,说:你上报纸了。

耿东亮蒙头蒙脑接过来,他果真上报纸了,正在三版的文艺版面上放声高歌。

旁边还有行楷体说明文字:新生代歌唱家耿东亮的演唱引起了观众的极大热情。

耿东亮望着自己,望着这段文字,又兴奋又惭愧,一夜的工夫,他什么时候就成了新生代歌唱家了?观众什么时候对他表示极大的热情了?真是无中生有,真是有为无处无还有,让人羞愧,却又让人振奋。

他不就是唱了一首歌吗?耿东亮红了脸,有些惶恐,说:怎么能这样说,让同学们看到了怎么好意思?

李建国平静地说:你不认为自己是歌唱家,可是人们已经承认了。

李建国拉开抽屉,取出一扎现钞,丢在了桌面上,李建国用指头摁住桌面上的一张表格,递过来:一万,是你的,签个字。

耿东亮没有回过神来,极本能地反问说:什么?

李建国说:你的出场费,一万。

你签个字。

耿东亮的脑袋到了这个时候才轰地一响,他望着那扎现钞,百元面值,码得整整齐齐,油油地发出青光,那么厚,还扎着银行的封条呢。

他的祖祖辈辈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大笔巨款,不就是为一个身患血癌的小姑娘唱了一首歌吗?耿东亮害怕起来,支吾说:这怎么行?弄错了吧?李总很郑重地拿起表格,重新看过一遍,说:你不能和别人比,人家是职业歌星,有号召力,有知名度,你不可能拿得和别人一样多。

耿东亮的气都短了,说:我不是嫌少,我是说……怎么能给这么多。

你值这个价,李总说,他的神态是轻描淡写的。

李总说:你远不止这个价。

耿东亮在下楼的电梯中一直回想着李总的话,你值这个价。

你远不止这个价。

他的脑子里就剩了这么两句话,别的都空了。

耿东亮甚至都记不清是怎么拿出场费的,怎么签字的。

真的像一场梦。

耿东亮用那扎现钞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不是梦。

而电梯恰好在这个时候就落入大厅了。

落地玻璃外面是满把满把的大太阳。

不是梦。

耿东亮一上街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太阳正热,司机看上去有些迷糊。

司机说:哪儿?耿东亮坐在后排,一时回不过神来,反问说:什么哪儿?司机抬了抬红肿的眼皮,马马虎虎地说:我问你上哪儿?耿东亮想了想,用那种神经质的腔调说:瑞金路,延安路与瑞金路的交界处。

耿东亮对司机说:快,快快。

但是司机不急,他说:延安路失火了?

发现母亲修车是一个刮风的日子。

初冬的风已经很硬了,都长指甲了。

耿东亮骑了自行车陪他的一位女同学串亲戚。

这位女同学还没有熟悉这座城市,坐汽车认得路,骑自行车就不行了。

女同学的亲戚在城北,请耿东亮带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耿东亮一直害怕和女同学接触,母亲一看到她的二儿子和女生太亲密了就会好几天不吃饭的。

这样的事在高中二年级有过,其实耿东亮什么都没有做,连女孩子的手都还没有来得及碰一下。

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就把女同学的信给洗出来了。

母亲什么也不说,到了晚上把那封信皱巴巴地摊在了耿东亮的面前。

耿东亮脑袋里轰的就一下。

母亲要是打骂和责问就好了,耿东亮就可以说清楚的。

可是母亲不问,不开口,母亲只让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的样子给儿子看。

你一抬眼皮就能看得见她的难受。

母亲再也舍不得对自己的二儿子粗声大气的,更不用说碰一根指头了。

在他们的四口之家里头有一个小家,只有母亲与耿东亮。

只有耿东亮和他的母亲才能心照不宣的。

母亲喊耿东亮的哥哥就叫耿东光,而耿东亮是亮亮,从小就这样的。

小时候吃早饭的时候,耿东光的稀饭碗里只有稀饭,而亮亮的稀饭里头却有白糖,小时候亮亮睡在母亲的怀里,而耿东光只能睡在另一张床上。

耿东光又矮,又粗,愣头愣脑,全像他老子。

而亮亮眉清目秀,有红有白,一副女儿态,真是人见人爱。

小时候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总要喊一声:亮亮,送个嘴来。

送个嘴来就是亲一下妈。

母亲的双手支在搓衣板上,亮亮就会抱住母亲的脖子,左边亲一下,右边又亲一下。

亮亮还会把鼻子伸到母亲的头发里去,像一条小狗一样四处闻,说:妈妈的头发真香呀。

而耿东光就闻不到母亲的头发。

母亲给耿东光洗澡的时候能听得到咯吱咯吱的,而给亮亮洗澡的时候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母与子会长时间地对视在一起,四只黑眼珠子总是望着的,母亲会疲惫而又满足地微笑,说:还喊妈妈啦?说:还喜不喜欢妈妈啦?说:长大了还要不要妈妈啦?亮亮答应一下母亲就亲一下,每次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几句话、这几个动作。

但是没完没了,每一回都像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