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持人把话筒再一次递到了小女孩的面前,说:婷婷,告诉姐姐,你想听什么歌?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想起来了,说:我想听《祖国,我慈祥的母亲》——是男声。
这里正说着话,场内的灯光已经黯淡下去了,伴奏带响起来,而耿东亮早已站在了麦克风的面前,追光灯打在了他的身上。
耿东亮一站上舞台立即就换了一个人了,自信、镇定、英气勃勃,压得住台面。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谁不爱自己的母亲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亲爱的祖国慈祥的母亲蓝天大海贮满着贮满着深情我们对您的深情……李建国总经理坐在罗绮女士的身后,他抱着胳膊,很仔细地倾听每一个声母与每一个韵母。果真是不错,耿东亮的吐字与归音完整而又科学,气息好、松弛、有力,有很好的穿透。
高音部分也平稳,该交待的部分都交待得清楚,音质统一,放得开也收得拢,果真是不错。
这首曲目是李总亲自选定的,不算太难,却也不算太容易。
李建国用胳膊捅了一下罗绮女士,对舞台上努了努嘴,小声说:你看怎么样?
罗绮说:不错,小伙子,挺帅。李建国说:那是,小伙子的确挺帅。第二天一大早耿东亮就被李建国呼到办公室里去了。连续熬夜,使耿东亮的脸上挂上了疲惫的颜色,像过完十五的月亮,出现了亏空。
李总的心情不错。
耿东亮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兴致勃勃地看一张八开报纸,耿东亮走到他的面前,李建国说: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这话听上去有点文不对题。
李建国把报纸摊到耿东亮的面前,说:你上报纸了。
耿东亮蒙头蒙脑接过来,他果真上报纸了,正在三版的文艺版面上放声高歌。
旁边还有行楷体说明文字:新生代歌唱家耿东亮的演唱引起了观众的极大热情。
耿东亮望着自己,望着这段文字,又兴奋又惭愧,一夜的工夫,他什么时候就成了新生代歌唱家了?观众什么时候对他表示极大的热情了?真是无中生有,真是有为无处无还有,让人羞愧,却又让人振奋。
他不就是唱了一首歌吗?耿东亮红了脸,有些惶恐,说:怎么能这样说,让同学们看到了怎么好意思?
李建国平静地说:你不认为自己是歌唱家,可是人们已经承认了。李建国拉开抽屉,取出一扎现钞,丢在了桌面上,李建国用指头摁住桌面上的一张表格,递过来:一万,是你的,签个字。耿东亮没有回过神来,极本能地反问说:什么?李建国说:你的出场费,一万。你签个字。
耿东亮的脑袋到了这个时候才轰地一响,他望着那扎现钞,百元面值,码得整整齐齐,油油地发出青光,那么厚,还扎着银行的封条呢。他的祖祖辈辈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大笔巨款,不就是为一个身患血癌的小姑娘唱了一首歌吗?耿东亮害怕起来,支吾说:这怎么行?弄错了吧?李总很郑重地拿起表格,重新看过一遍,说:你不能和别人比,人家是职业歌星,有号召力,有知名度,你不可能拿得和别人一样多。
耿东亮的气都短了,说:我不是嫌少,我是说……怎么能给这么多。你值这个价,李总说,他的神态是轻描淡写的。李总说:你远不止这个价。
耿东亮在下楼的电梯中一直回想着李总的话,你值这个价。你远不止这个价。
他的脑子里就剩了这么两句话,别的都空了。
耿东亮甚至都记不清是怎么拿出场费的,怎么签字的。
真的像一场梦。
耿东亮用那扎现钞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不是梦。
而电梯恰好在这个时候就落入大厅了。
落地玻璃外面是满把满把的大太阳。
不是梦。
耿东亮一上街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太阳正热,司机看上去有些迷糊。
司机说:哪儿?耿东亮坐在后排,一时回不过神来,反问说:什么哪儿?司机抬了抬红肿的眼皮,马马虎虎地说:我问你上哪儿?耿东亮想了想,用那种神经质的腔调说:瑞金路,延安路与瑞金路的交界处。
耿东亮对司机说:快,快快。但是司机不急,他说:延安路失火了?
发现母亲修车是一个刮风的日子。初冬的风已经很硬了,都长指甲了。
耿东亮骑了自行车陪他的一位女同学串亲戚。
这位女同学还没有熟悉这座城市,坐汽车认得路,骑自行车就不行了。
女同学的亲戚在城北,请耿东亮带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耿东亮一直害怕和女同学接触,母亲一看到她的二儿子和女生太亲密了就会好几天不吃饭的。
这样的事在高中二年级有过,其实耿东亮什么都没有做,连女孩子的手都还没有来得及碰一下。
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就把女同学的信给洗出来了。
母亲什么也不说,到了晚上把那封信皱巴巴地摊在了耿东亮的面前。
耿东亮脑袋里轰的就一下。
母亲要是打骂和责问就好了,耿东亮就可以说清楚的。
可是母亲不问,不开口,母亲只让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的样子给儿子看。
你一抬眼皮就能看得见她的难受。
母亲再也舍不得对自己的二儿子粗声大气的,更不用说碰一根指头了。
在他们的四口之家里头有一个小家,只有母亲与耿东亮。
只有耿东亮和他的母亲才能心照不宣的。
母亲喊耿东亮的哥哥就叫耿东光,而耿东亮是亮亮,从小就这样的。
小时候吃早饭的时候,耿东光的稀饭碗里只有稀饭,而亮亮的稀饭里头却有白糖,小时候亮亮睡在母亲的怀里,而耿东光只能睡在另一张床上。
耿东光又矮,又粗,愣头愣脑,全像他老子。
而亮亮眉清目秀,有红有白,一副女儿态,真是人见人爱。
小时候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总要喊一声:亮亮,送个嘴来。
送个嘴来就是亲一下妈。
母亲的双手支在搓衣板上,亮亮就会抱住母亲的脖子,左边亲一下,右边又亲一下。
亮亮还会把鼻子伸到母亲的头发里去,像一条小狗一样四处闻,说:妈妈的头发真香呀。
而耿东光就闻不到母亲的头发。
母亲给耿东光洗澡的时候能听得到咯吱咯吱的,而给亮亮洗澡的时候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母与子会长时间地对视在一起,四只黑眼珠子总是望着的,母亲会疲惫而又满足地微笑,说:还喊妈妈啦?说:还喜不喜欢妈妈啦?说:长大了还要不要妈妈啦?亮亮答应一下母亲就亲一下,每次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几句话、这几个动作。
但是没完没了,每一回都像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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