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的目光是诚恳的,口吻是友善的。
耿东亮:我当然不想失去,我越来越喜爱现在的生活了。李建国:问题是你必须改变。耿东亮听完了这句话便陷入了沉默,沉默到后来他变得忧虑了。耿东亮小心地说:你是说,我必须退学……是不是?
李建国:是。耿东亮:两年后……不行吗?李建国:成名要早,同样,发财也要早。生意不等人。
我们不会等你——我们等不起。
耿东亮:我可以一边读书,一边……李建国:谁都不可以踩着两条船。每只船都有自己的码头。
耿东亮:没有机遇我们痛苦,有了机遇我们更痛苦,为什么?李建国:因为我们都贪婪。耿东亮:……我要是放弃呢?李建国:你会更痛苦。会有的可能性。
耿东亮:……不放弃呢?李建国:人只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设。
这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
耿东亮:那我为什么要选择?李建国:每个人对逃避惩罚都怀有侥幸心理。耿东亮:你利用了这一点……李建国:我喜欢这一点。耿东亮:我现在心里很乱。我心里太矛盾了。
李建国:这只不过是现代人的现代性。耿东亮:让我想想……再想想……李建国:你什么时候把退学证明拿来,我们什么时候签约。耿东亮:……这是条件?李建国:不是。是次序。
耿东亮:我必须退学……是不是……李建国:我不勉强谁。我从不勉强谁。
他说,后天就开学了,你必须决定。
我只能提醒你一点,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必须坚决咬着牙,眼一闭就过去了。
但我不会勉强谁。
我从不勉强谁。
沉寂了一个暑期的校园又一次灯火辉煌了。同学们都报到了。
整个校园呈现出一片热情喧闹的景象。
耿东亮没有回到寝室去,他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走,像一个孤魂。
而事实上,他就是一个孤魂,无枝可依。
耿东亮没有勇气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只希望能有一种第三种力量来编排自己。然而,没有第三种力量。
耿东亮仰起头,晴朗的夜空星光浩瀚,但它们不语。
它们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闪闪发光。
校园里有许多树,开学的前夜每一棵树下都有一对恋人,他们在吻。
他们在吮吸。
他们在抚摸。
他们的呻吟声痛苦得要了命。
耿东亮在游走。
他举棋不定。
一刻儿是报到占了上风,一刻儿是退学占了上风。
它们是两只手,在掰手腕。
它们全力以赴,各不相让而又不知疲倦。
最终疼痛下来的是耿东亮。
他走进了食堂,食堂里洋溢着一股燠热的气味,有一对男女正在黑暗的条凳上拼命。
耿东亮刚一坐下来就听到一种相当诡异的声音了。
耿东亮很自觉,只好离开。
他来到图书馆的楼前,玉兰树下同样有那种诡异的声音。
耿东亮连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心事的地方都没有了。
整个夜间耿东亮都在校园里长征。
他不停地走,形不成决定,拿不了主意。
李建国说得不错,因为我们都贪婪。
李建国说得不错,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设。
李建国说得不错,人只能活一次。
活法比活着更关键,更累人。下半夜起了点风。风在枝头,枝头摇摆不定。
耿东亮闻到了自己的口腔里头发出了一种苦味,有些腥,有些臭。
耿东亮眨了几下眼睛,眼泡似乎肿起来了,多出了一些悬浮物质。
而手背和脚面仿佛也肿起来了,整个身体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缚住了。
耿东亮累得厉害。
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头发贴在了额前,撩人,又烦人。
这一刻李建国正在酣眠,炳璋正在酣眠,而他的母亲也在酣眠。
耿东亮目光炯炯,他在寂静的校园里无声地燃烧,全身上下都有一种病态的汹涌。
上帝,你为什么不说话?耿东亮躺在了足球场上,他望着天。天空在星星的那边。
上帝,你让每个人都长了两只眼睛、两只鼻孔、两只耳朵、两只乳头、两只手、两只脚、你为什么让人只有一次生命、一种生存道路、一个活法?你为什么?非此即彼。是老天对人的残忍处。
但重要的是此生、此时、此刻。未来是不算数的。
未来只是一种幻影。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未来。
今天是这个世界惟一的方式。
人只能生活在今天,而不可能生活在二十年之后。
诱惑是伟大的,诱惑的源头越来越成为生活的终极了。
李建国说得对,必须坚决,咬着牙,眼一闭就过去了。眼一闭今天会变得如此现实。天色已微明,耿东亮选择了这个早晨。耿东亮在退学申请交上去一个星期之后被系主任叫到了办公室。系主任让人给耿东亮带去了口信,让他来一下。
传口信的同学就这么说的,让他来一下。
耿东亮进校两年了,还没有进过系主任的办公室呢。
耿东亮进门的时候系主任正在整理桌子上的旧报纸。
主任的块头很大,头顶谢得厉害,发际线像英文里大写的M。
主任看见耿东亮进来了,大声说:怎么样?耿东亮不知道什么怎么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系主任侧过脸,说:挺好吧?耿东亮说:挺好。
主任哦了一声,把手头的旧报纸码好。
耿东亮站在桌前,有些担心。
系主任一定会挽留他的,和他讲一些大道理,告诉他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多么的不容易,这是一定的。
耿东亮不害怕系主任晓之以理,就担心系主任动之以情。
如果那样的话,耿东亮说不准就会动摇的。
这么些日子里头攒在一起的坚强决心就会被他化解掉了。
耿东亮低下了头,尽量不看他。
他猜得出系主任现在的样子,这一刻他的一双眼睛一定会是一幅动人的模样,一只眼晓之以理,另一只眼动之以情。
过去系里头开会的时候系主任全是这样的。
然而系主任没有。
系主任一上来就引用了一句谚语,大声说: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你能在外头有出息,我们当然为你高兴。
耿东亮抬起头,出乎他意料的是,系主任的脸上没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并没有苦口婆心的样子。
系主任说:你能有机会在外面发展,也不容易,我们为你高兴。
系主任站起身,走上来摸了摸耿东亮的脑袋,关照说:学生处来电话了,让你去一趟,无非是学籍管理上的事,户口、团组织关系什么的,你去一趟。
耿东亮愣在那里,有几秒钟,知道系主任没有和他长谈的意思,没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意思,就道了谢,慌忙退出来。
仿佛一退迟了就会动摇了他的退学决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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