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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八章(6)

2025-03-30 14:40:28

童惠娴离开仓库的时候仓库里已是一片漆黑。

她跨出仓库的门,夜晚在黑暗里头有一种乌黑的清晰,天上星光灿烂,像密密麻麻的洞,童惠娴的眼睛眨了一下,那些发光的洞便模糊了,晶晶亮亮地四处纷飞。

接连着两个星期童惠娴不许耿长喜碰她。

坚决不许这个男人碰她,她坚决不允许有任何肮脏的杂物流进她的体内。

她在等。

她在等下个经期。

她用指头数着一个又一个逝去的日子。

经期来临的时候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动静,她给自己垫了一张极干净的卫生纸,它一连数十天都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红,没有一点额外的颜色。

她的身子干净一天,她的生命就有意义一天。

那张纸没有红。

她的身体终于成为一块土壤了,她的身体终于成为一个温暖的秘密了,有一个生命正在她的体内做窝,正在吃她,吮吸她,正成为她的身体的全部归宿与全部意义。

童惠娴时常兀自坐在学校的办公室里,一连好几个小时,自己与自己温存,自己怜爱自己,自己喜欢着自己。

她在默默地与自己说话,说给自己听,说给自己的腹部听,这些语言不需要通过喉头、声带,它们沿着血脉以一种流淌的方式直接进入了心窝,沿着心脏以一种跳跃的方式直接传递到腹部,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莫大的温馨,它沁人心脾,它入木三分。

秘密是上帝给予不幸者最仁慈的馈赠,童惠娴的心窝绽开了花瓣,它像油菜的黄色花蕊,娇嫩地颤动,不知不觉地绽放开来。

每一次颤动童惠娴都能感受到那种感人至深的震颤。

我的爱人。

我的爱。

我的骨肉。

我的孩子。

我的生命。

我的眼泪。

我的小乖乖。

我是你的土壤,我是你的温床,老天爷,我看见你的眼睛,感谢你的仁慈,感谢你的悲悯,阳光,你照亮我的身体吧。

耿长喜一清早就出去收鱼去了,他的捕鱼方法原始而又有效,用一根线拦腰拴住绣花针,而线的另一端系在木桩上,只要在绣花针的针头刺上一小块猪肝,再把木桩插到河边去,黄鳝和甲鱼就会在夜间把猪肝和绣花针一同吃进去了。

那根针横在脖子里之后,黄鳝或甲鱼就不动了,静静地卧在那儿,等它的主人一大早来捡它。

耿长喜这个清早的成绩不错,捡来的黄鳝足足有一鱼篓,每只手上还提了两只大甲鱼。

耿长喜走进院子的时候童惠娴正在刷牙,童惠娴的刷牙每次都要带出许多血来,耿长喜懂得疼老婆,总是劝她不要受这份罪了,人身上一共才能有几两血呢。

所以耿长喜只好弄黄鳝来给老婆补。

然而童惠娴不听耿长喜的劝,动不动就给他脸色。

老婆一给脸色了耿长喜就会很开心地笑,老婆是城里的洋小姐,皮又白,肉又嫩,发点小脾气本来就是应该的,只要大部分时候同意给他睡,这不就齐了吗?讨个老婆回来,隔三岔五有得睡,日子也就应当满意了,只是童惠娴的规矩多,上床之前不是让他洗就是让他涮,这就有点烦人了,不过城市人就应该有城市人的规矩,这本来也是应该的。

耿长喜的牙刷上总是积了很厚的灰,再说了,在晚上刷牙,呱叽呱叽的,让人家听见还不是把床里的事都预先告诉人家了吗?村里已经有人笑话他了,一看见他的牙齿白,就说他昨天晚上又刷牙了。

不过耿长喜的牙齿在那些特殊的情况下总是要刷的。

不刷童惠娴绝对不依,躲他。

童惠娴总是说,他的嘴里有气味。

耿长喜对了镜子哈过气,实在闻不出自己的嘴里有什么气味来。

话还得说回来,嘴里没有嘴的气味的那还叫嘴吗,嘴里总不能有鼻孔的气味、脚丫的气味吧。

为了平静地上床,耿长喜有时会把老婆的牙刷借过来用一回。

她的牙刷软,毛也倒到一边去了,正用对了牙形,可是有一回就是让童惠娴发现了,童惠娴居然把自己的牙刷扔到马桶里去了。

这也太伤人了。

耿长喜说,我能亲你的嘴,为什么不能用你的牙刷?童惠娴不吭声,她就会默不作声地掉眼泪蛋子。

童惠娴一掉眼泪蛋子耿长喜的心就软了,当了老婆的面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童惠娴第二天一早就到小店买了两把新牙刷子,责怪耿长喜:谁让你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耿长喜听得心也热了,眼睛也热了,城里的女人就是会疼人呢。

耿长喜对老婆发誓说:我再用你的牙刷就是你孙子。

耿长喜一放下鱼篓就听见童惠娴一阵干呕了,耿长喜没有往心里去,他拿了一只木盆,呼啦一下就把黄鳝全倒进去了,黄鳝们稠乎乎地在木盆里头很粘滑地挤成一团,又困厄又鲜活。

耿长喜端了木盆走到童惠娴的身边去,报告自己的成绩。

童惠娴看了一眼,又呕出来一口牙膏沫和一串声音,童惠娴衔了牙刷,掉过脸,很含糊地让他拿开。

耿长喜知道自己的老婆怕蛇,顺便也就怕到黄鳝的身上来了,耿长喜放下木盆,却听见老婆的呕吐似乎止不住了,嘴角那儿还是一大串清水。

耿长喜侧过头,看老婆的脸。

老婆的脸上有些古怪,看不出痛楚,而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正想着一件相当满意的事。

耿长喜有些不放心,嗨了一声,童惠娴猛地回过神来,面色便紧张了,文不对题地说:我没有。

耿长喜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大嘴巴宽宽地乐,说:你瞎说,你肯定又有了。

童惠娴从肩膀上取下毛巾,望着地上的一摊水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耿长喜一把拉住童惠娴,大声说:我们家要有老二喽!耿长喜扶了童惠娴往房里去,童惠娴只走了两步却停住了,突然捂住脸,哭了,耿长喜很不放心地问:哪里不好受!童惠娴放开手,脸上全是泪痕。

童惠娴笑着说:没有,我只是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