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毕飞宇长篇处女作: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全集 >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一章(4)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一章(4)

2025-03-30 14:40:25

耿东亮在临近寒假的这个晚上到浴室里头开了最后一场音乐会。

他站在淋浴室里,头顶上是力士洗发香波的泡沫。

他开始了演唱,每首歌都只唱两三句,先是国内的,后是国外的。

他唱外国歌曲的时候把舌头卷起来,发出一连串的颤音与跳音,这是他发明的介于意大利语与俄语之间的一种语种。

他用这种语种唱了《图兰朵》、《弄臣》、《茶花女》里的片断,但是太难;语言也来不及发明。

后来他唱起了电视广告。

他唱起了豆奶:

维维豆奶欢乐开怀……

后来是白酒:

生命的绿色在杯中荡漾

悠久的文明在回味中徜徉

他还唱到了妇女卫生巾:

只有安尔乐

给你的体贴

关怀——

莲蓬头里的自来水就是在这个时候断掉的。

耿东亮以为停水了,伸出手,去摸自来水的龙头开关。

他摸到了一只手。

你是音乐系的?有人说。

耿东亮后悔不该在这种地方用美声歌唱妇女用品的。

他用肩头揩干净一只眼,侧着头,歪了嘴巴,一只眼睁一只眼闭。

一个人站在他的对面。

耿东亮的目光自下而上,只见一双光脚套了一双米黄色硬塑料拖鞋正站在他的正面,那人裹了一件大衣,头发很乱,像刚刚冲出实验室的爱因斯坦。

耿东亮一下子就认出炳璋了。

他一定在隔壁的教工浴室里全听见了,要不然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耿东亮的脑袋轰地一下,眼一黑:完了。

怎么可以这样?炳璋神情严肃地说,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你叫什么?

耿东亮。

我是炳璋。

炳璋说。

炳璋脱掉大衣,把耿东亮重新拉回汤池里去。

他的整个身体都泡在水里,用那种兴奋与惊喜的目光打量耿东亮,耿东亮都被他看得手足无措了。

炳璋突然笑起来,说:做我的学生吧,你看,我们刚一见面就这样全无保留。

洗完澡炳璋就把耿东亮带回家去了。

一进门炳璋就和一位胖女人嘟噜,是一串很长的外语,听不出是什么语种。

耿东亮站在炳璋身后,很腼腆,一副窘迫的样子,他喊了一声师母。

两年之后,炳璋才把那句很长的俄语翻给了耿东亮,那是最伟大的男高音卡鲁索说过的话:……天才往往是在无意中发现的,而且每次总是被那些善于挖掘的人发现。

炳璋坐在沙发上,用巴掌向脑后整理白发,看起来心情不错。

炳璋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

耿东亮有些紧张,坐在炳璋的对面,打量他家的客厅。

那架很旧的钢琴上方挂满了酱红色的人体解剖图,从左到右挂着呼吸器官、喉头正面切剖面、口腔及咽腔、喉头矢状剖面,以及声带、鼻腔、上颚、软颚的切面。

这些酱红色的剖面四周围满了阿拉伯数字,而每一个数字在剖面图的下方都有一大串的命名与解释。

你瞧,炳璋说,我们在浴室里看到的其实不是我们的身体。

我们的身体精妙极了。

炳璋指着那张人体切面说:这儿,肺,是一只风箱,喉头呢,我们的发声器,反射器则是咽部,嘴巴则成了我们的咬字器。

我们的人体是多么的完美,上帝动用了一切才把它造出来。

这架机器能产生生物界最美妙的声音。

我们得爱它。

身体就是我们的孩子,得爱它。

用它来歌唱。

阿克文斯基说,不会歌唱是可耻的。

而我要说,不会歌唱就如同奔马失去了尾巴。

你是一部好机器,得爱护它。

为了歌声,你必须学会舍弃,舍弃凉水,以及凉水一样的所有诱惑。

炳璋坐在琴凳上,神情开始肃穆了,脸上的样子似乎刚举行了一场仪式。

窗明几净,客厅里收拾得齐齐整整,耿东亮站在旧钢琴边,心里头似乎也举行了一场仪式。

炳璋说:你以往的一切全不算数。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们的一切从今天开始——你来到这个世界只发对了一个声音,那就是你的第一声啼哭,第二个正确的声音就要产生了,是我赋予你的,你必须记住这一点。

炳璋打开钢琴盖,双手半悬在琴键的上方,十只指头一起打开来了。

他的指头细而长,打开的时候带了一股轻柔的风,舒缓的,神情丰富的,半圆形掌心里头像藏了一只鸡卵状的几何体。

炳璋的眼睛不停地眨巴,似乎望着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只有耿东亮知道,那个并不存在的东西是耿东亮的身体。

耿东亮就站在炳璋的身边,耿东亮弄不懂炳璋为什么要采取这种舍近求远的方式,不依靠眼睛,而只凭借想象去注视,去关切。

这个身体是透明的,可以看穿,可以看出一切不利于发音的所有阻隔,……注意我,像我这样……放松,再放松……吸气,放下横膈膜,腹壁和肋骨往外张,抬起胸廓,打开上颚,然后像叹气,让声音像蛇一样自己往外游动……这样,mi——ma——炳璋在示唱的时候,十只指头像海藻遇着了浪头一样,摁在了一组白键上。

他全神贯注,倾听耿东亮,宛如一个助产师正在抚摸新生儿的胎脂。

炳璋半张了嘴,呢喃说:放松……别压着……不要追求音量……控制,稳住……

炳璋听了几句,似乎不满意。

他停下来,起身之后点一炷香,香烟孤直。

炳璋把那炷香挨到唇边,示唱ma——,香烟和刚才一样孤直。

炳璋把那炷香提到耿东亮的面前,耿东亮刚一发音香烟就被吹散了,一点踪迹都没有。

炳璋说:你瞧,你的气息浪费了,你的气息没有能够全部变成声音,只是风,和声音一起跑了。

得节约,得充分利用。

声音至高无上。

你听好了,像我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