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东亮在临近寒假的这个晚上到浴室里头开了最后一场音乐会。
他站在淋浴室里,头顶上是力士洗发香波的泡沫。
他开始了演唱,每首歌都只唱两三句,先是国内的,后是国外的。
他唱外国歌曲的时候把舌头卷起来,发出一连串的颤音与跳音,这是他发明的介于意大利语与俄语之间的一种语种。
他用这种语种唱了《图兰朵》、《弄臣》、《茶花女》里的片断,但是太难;语言也来不及发明。
后来他唱起了电视广告。
他唱起了豆奶:
维维豆奶欢乐开怀……后来是白酒:生命的绿色在杯中荡漾悠久的文明在回味中徜徉他还唱到了妇女卫生巾:只有安尔乐给你的体贴关怀——莲蓬头里的自来水就是在这个时候断掉的。耿东亮以为停水了,伸出手,去摸自来水的龙头开关。
他摸到了一只手。
你是音乐系的?有人说。耿东亮后悔不该在这种地方用美声歌唱妇女用品的。他用肩头揩干净一只眼,侧着头,歪了嘴巴,一只眼睁一只眼闭。
一个人站在他的对面。
耿东亮的目光自下而上,只见一双光脚套了一双米黄色硬塑料拖鞋正站在他的正面,那人裹了一件大衣,头发很乱,像刚刚冲出实验室的爱因斯坦。
耿东亮一下子就认出炳璋了。
他一定在隔壁的教工浴室里全听见了,要不然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耿东亮的脑袋轰地一下,眼一黑:完了。
怎么可以这样?炳璋神情严肃地说,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你叫什么?耿东亮。我是炳璋。炳璋说。
炳璋脱掉大衣,把耿东亮重新拉回汤池里去。
他的整个身体都泡在水里,用那种兴奋与惊喜的目光打量耿东亮,耿东亮都被他看得手足无措了。
炳璋突然笑起来,说:做我的学生吧,你看,我们刚一见面就这样全无保留。
洗完澡炳璋就把耿东亮带回家去了。一进门炳璋就和一位胖女人嘟噜,是一串很长的外语,听不出是什么语种。
耿东亮站在炳璋身后,很腼腆,一副窘迫的样子,他喊了一声师母。
两年之后,炳璋才把那句很长的俄语翻给了耿东亮,那是最伟大的男高音卡鲁索说过的话:……天才往往是在无意中发现的,而且每次总是被那些善于挖掘的人发现。
炳璋坐在沙发上,用巴掌向脑后整理白发,看起来心情不错。炳璋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
耿东亮有些紧张,坐在炳璋的对面,打量他家的客厅。
那架很旧的钢琴上方挂满了酱红色的人体解剖图,从左到右挂着呼吸器官、喉头正面切剖面、口腔及咽腔、喉头矢状剖面,以及声带、鼻腔、上颚、软颚的切面。
这些酱红色的剖面四周围满了阿拉伯数字,而每一个数字在剖面图的下方都有一大串的命名与解释。
你瞧,炳璋说,我们在浴室里看到的其实不是我们的身体。
我们的身体精妙极了。
炳璋指着那张人体切面说:这儿,肺,是一只风箱,喉头呢,我们的发声器,反射器则是咽部,嘴巴则成了我们的咬字器。
我们的人体是多么的完美,上帝动用了一切才把它造出来。
这架机器能产生生物界最美妙的声音。
我们得爱它。
身体就是我们的孩子,得爱它。
用它来歌唱。
阿克文斯基说,不会歌唱是可耻的。
而我要说,不会歌唱就如同奔马失去了尾巴。
你是一部好机器,得爱护它。
为了歌声,你必须学会舍弃,舍弃凉水,以及凉水一样的所有诱惑。
炳璋坐在琴凳上,神情开始肃穆了,脸上的样子似乎刚举行了一场仪式。窗明几净,客厅里收拾得齐齐整整,耿东亮站在旧钢琴边,心里头似乎也举行了一场仪式。
炳璋说:你以往的一切全不算数。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们的一切从今天开始——你来到这个世界只发对了一个声音,那就是你的第一声啼哭,第二个正确的声音就要产生了,是我赋予你的,你必须记住这一点。
炳璋打开钢琴盖,双手半悬在琴键的上方,十只指头一起打开来了。
他的指头细而长,打开的时候带了一股轻柔的风,舒缓的,神情丰富的,半圆形掌心里头像藏了一只鸡卵状的几何体。
炳璋的眼睛不停地眨巴,似乎望着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只有耿东亮知道,那个并不存在的东西是耿东亮的身体。
耿东亮就站在炳璋的身边,耿东亮弄不懂炳璋为什么要采取这种舍近求远的方式,不依靠眼睛,而只凭借想象去注视,去关切。
这个身体是透明的,可以看穿,可以看出一切不利于发音的所有阻隔,……注意我,像我这样……放松,再放松……吸气,放下横膈膜,腹壁和肋骨往外张,抬起胸廓,打开上颚,然后像叹气,让声音像蛇一样自己往外游动……这样,mi——ma——炳璋在示唱的时候,十只指头像海藻遇着了浪头一样,摁在了一组白键上。
他全神贯注,倾听耿东亮,宛如一个助产师正在抚摸新生儿的胎脂。
炳璋半张了嘴,呢喃说:放松……别压着……不要追求音量……控制,稳住……
炳璋听了几句,似乎不满意。他停下来,起身之后点一炷香,香烟孤直。
炳璋把那炷香挨到唇边,示唱ma——,香烟和刚才一样孤直。
炳璋把那炷香提到耿东亮的面前,耿东亮刚一发音香烟就被吹散了,一点踪迹都没有。
炳璋说:你瞧,你的气息浪费了,你的气息没有能够全部变成声音,只是风,和声音一起跑了。
得节约,得充分利用。
声音至高无上。
你听好了,像我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