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带领耿东亮走进了盛唐购物中心二楼的布匹市场。
酒鬼对布匹这样感兴趣,简直就有点匪夷所思。
盛唐购物中心的二楼是一个巨大的布匹市场,色彩斑斓的布匹悬挂在半空,给人一种美女如云的印象,它们寂然不动,真是静若处子。
悬挂的姿态又精心又天成,似乎天生就应该如此这般的。
酒鬼从布匹的面前缓缓走过,十分在行地把面料握在手心里,再突然放开,然后用修长而苍白的指头很小心地抚平折皱。
他抚摸布匹的时候是用心的、投入的,仿佛抚摸某一个人的面颊。
不停地有女营业员走上来。
她们用不很标准的普通话给酒鬼说些什么,介绍质地、门面、工艺、出处,乃至原料产地与价格。
酒鬼在这种时候便会找出这种布料的缺点来,比方说手感,比方说花式、图案、颜色组合,比方说丝头与跳纱。
总之,他喜爱每一匹布,每一匹布都是有毛病的、可以挑剔的,而终究是要不得的。
酒鬼侧过头对耿东亮说:闻到了没有?耿东亮说:什么?酒鬼说:布的气味。
耿东亮嗅了嗅鼻子。
酒鬼说:不要嗅,要漫不经心地闻,好气味一嗅就跑到耳朵里去了。
耿东亮果然就闻到布的气味了。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闻到了,只是没有留神罢了。
布匹的确有一股很缭绕的香,宛如女儿国里的好气味,酒鬼就说:布匹多好闻,裁剪成‘人’形,一上身就再也没有了。
就像人,经历过初恋身上的好气味就全跑掉了。
耿东亮说:你那么在乎气味做什么?酒鬼说:气味是事物的根本,形状和颜色只不过是附带物罢了。什么东西都有它的气味:真丝有薄荷味,府绸像爆米花,呢料的气味里头可是有漩涡的,全棉布的气味就像阳光再兑上水。
什么东西都有气味。
歌呢?当然有。酒鬼说,现在的大部分歌曲都有口臭,要不然就是小便池的气味,一小部分则有避孕套的橡胶味。
耿东亮听到避孕套脸就红了。酒鬼也不该在这种场合说那种东西的。
耿东亮说:好歌应该是什么气味?
阳光、水混合起来也就是棉布的气味。你的声音里头就有水味,是五月里的那种。
你身上也有。
耿东亮极不习惯别人谈论自己的身体,站在一具石膏女模的身边,极不自在了。好在酒鬼并不看他,正凝神于他的面料。
耿东亮侧过脸看一眼石膏女模,她的身上裹了一块海蓝色真丝,目光里头贮满了疑虑。
耿东亮就和她对视,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疑虑。
石膏对人类充满了天然忧伤。
然而酒鬼的心情似乎特别出色。他挨着商场一家连了一家转,他左腿上的毛病在他出色的心情面前反而显得格外醒目了,拖在他的身后,拽在他的身上,很勉强,破坏了均衡的对称关系。
耿东亮对商场都有些厌倦了,可是酒鬼乐此不疲。
他们沿着长江路自东向西,用了两个半小时才走完这条商业街。
街上的小雨毛茸茸的,在城市的上空变成了城市的潮湿颜色。
酒鬼说:我一直讨厌城市。
可是离开它又总是没有勇气。
耿东亮说:我们该吃点东西了吧?酒鬼便带着耿东亮走进了椭圆大厅的三楼。
这个干净的大厅光线很暗,笼罩了茶色调子,一对又一对情侣正腻腻歪歪地悄然耳语,酒鬼和耿东亮在临街的大玻璃旁边对坐下来,沙发的靠背有一人高,弧形的,坐在里头差不多就把整个世界剔除出去了。
酒鬼点了许多很精巧的中式点心,好看的小碗与碟铺满了一桌子。
窗外看不见雨,然而玻璃上布满了流淌的痕迹。耿东亮依照口味的喜好次序吃掉面前的酥饼、铁蛋、小笼包、赤豆粥和豆腐脑。他的饥饿推进了他的咀嚼速度。
酒鬼坐着看他吃,又像若有所思,又像羡慕他的胃口。
耿东亮差不多吃饱了之后小姐又端上来两碗龙凤汤圆,养在青花瓷碗的清水里头,宛如抛过光的四块雨花石。
耿东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中式点心,拿起青花匙,尝了一个,口味很不错,就又尝了一个。
耿东亮剩下两只雨花石汤圆,深吸了一口气,弄出很饱的样子。
耿东亮推开青花碗,抬起腕弯来看手表,离师大下晚自修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倒两趟公交车少说也要四十分钟。
耿东亮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酒鬼有些诧异地说:什么不早?一天才刚刚开始呢。
耿东亮说:我和同学们说了,还住在过去寝室里头,晚了进去会很不方便。
酒鬼说:有作息时间的生活怎么能叫生活?你住我那儿吧,看看艺术家是怎么摆弄时光的。
这怎么可以,耿东亮小声说,这可不太好。
酒鬼望着他,说:可能不太好,不过也挺好。
酒鬼似乎特别喜爱汤圆。他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又把耿东亮剩下来的那一份端到自己的面前去了。
他拿起了耿东亮用过的那只青花匙,耿东亮注意到酒鬼拿起小匙的时候,小拇指头是跷着的,像女人的手指那样张了开来。
酒鬼就用耿东亮用过的小匙把剩下的那两只汤圆送到嘴里去了,耿东亮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阻拦他。
耿东亮说:再点一份吧。
酒鬼舔过嘴唇,搓了搓巴掌说:行了。
耿东亮看着他的快乐样子,说话也就随便了。
耿东亮说:今天怎么不喝酒了?
今天是星期天。酒鬼说。
星期天的夜晚汽车明显减少了。车子在大街上开得飞快。
耿东亮望着大街,玻璃上的雨水使大街上的光源看上去像无规则的色块,尤其是马路上汽车尾灯的倒影,以一种怪异和过分的鲜亮在玻璃上左右穿梭。
而人行道上的行人却悠闲了,他们的步调不再功利,不再有目的,完全是为走路而走路的调子。
情侣们依偎在雨伞底下,他们的身影全被玻璃弄模糊了,不真切,只有个大概罢了。
有点像梦。
像用水彩笔上过颜色的梦。
耿东亮望着那些模糊的雨伞和模糊的行人,他回过头,出于错觉,酒鬼的脸色在那个瞬间里头都有些青灰了。
耿东亮说:你为什么不结婚?酒鬼点了香烟,烟雾把他的整张脸都罩住了,酒鬼说:和谁结?当然是和女人结。
耿东亮说。
俗。
酒鬼说,你一开口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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