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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十三章(1)

2025-03-30 14:40:28

开学之后耿东亮再也没有回过家,这是异乎寻常的。

童惠娴决定利用这个星期五的上午去看一看儿子。

童惠娴选择上午而不是晚上当然有她的道理。

依照直觉,童惠娴认定了亮亮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双眼闪闪发光的狐狸精。

童惠娴渴望见到这个狐狸精,然而,童惠娴实在又害怕真的遇上那个狐狸精。

星期一的上午好歹是要上课的,这时候赶过去,至少也可以给儿子留下一个说谎的空当。

母亲做到一定的份儿上,就只能盼望儿女的谎言来安抚自己了。

一个人熬到做了父母,就只能这样作践自己了。

童惠娴给儿子煎了几个荷包蛋,用饭盒子盛好,放在自行车的前篓里头。

原计划给儿子红烧几只猪手的,儿子也爱吃,然而,耿东亮似乎把对父亲的怨恨转移到猪的身上去了,他不愿意再吃猪肉,他不愿意再涉及有关猪的一切,乃至猪皮制造的皮革制品,诸如皮夹克、皮鞋。

童惠娴在这一点上与儿子是心照不宣的,她放弃了猪手,煎好了鸡蛋。

像儿子这样整天吊嗓子的人说什么也要补补身体的。

童惠娴上路的时候正是交通的高峰。

她的自行车埋在人群当中,用人群的速度与节奏向前行驶。

下岗之前的每一天童惠娴都有这种随波逐流的好感受。

但是现在没有了。

她已经被路上的上班族抛弃了,她今天只是混在里头,连随波逐流的资格都没有。

童惠娴下岗之后还是第一次像过去这样走远路,心情当然是今非昔比了。

童惠娴向前看了一眼,眼前全是人的脑袋。

正所谓芸芸众生。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能在芸芸众生里占有一个份额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但是她童惠娴现在不是了。

她童惠娴早就被芸芸众生剔除了。

芸芸众生也是有岗位的,下了岗,她童惠娴只是童惠娴的身体。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真的扎根在广阔天地里算了。

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知青返城的说法起初只是小道消息。

这条消息像一条真正的羊肠小道,歪歪扭扭,两边长满了植物与杂草。

知青们对这样的消息体现出热衷与冷漠的双重性,事实上,返城的愿望就是他们内心的草根,每年一荣,每年一枯。

这样的一岁一枯荣使知青们都快成植物了,叶片往高处长,根须往深处死。

童惠娴对返城采取了听而不闻的做法,不敢往心里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反而希望返城只是谣传,只是某些人的自我宽慰。

再怎么返,也返不到她的头上来的。

她的根都扎下了,还能返到哪里去?严格地说,她已经不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她已经就是贫下中农本身了。

耿家圩子就是她的家。

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死下心来,在耿家圩子走完她的一生。

欲望没有了,痛苦也就没有了。

正如一条破船停泊在岸边,惟一的可能,就是等着它自己烂掉。

但是,水涨了。

水涨了,就只有船高。

返城不再是消息,不出一年它就成了行动。

许多知青打点行装,回到城里等待落实去了。

知青一个接着一个走,他们像拔萝卜那样,自己把自己从土地里拔了出来。

一个萝卜一个坑,对于这些空下来的坑,萝卜们是体会不到的,体会它们的只能是童惠娴。

伙伴们走去一个她的心里就空一次,扯一次,剜一次,疼一次。

水涨了,船高了,烂掉的破船漂浮起来了。

童惠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思其实并没有死透,一旦萌动就有点像开了花的芝麻,就会往上蹿,就会节节高。

小道消息再也不是小道了,它拓宽了,康庄了,有了通行和通畅的可能性。

童惠娴一直没有动心,但刚一动心却又铁了心了,她一打定主意就显示出了她的死心眼。

一定要返城!为了二儿子能够变成城市人,上刀山她也要返城。

最初对知青返城表示关注的恰恰不是童惠娴,而是耿长喜。

他从一开始就分外留意有关返城的风吹草动了。

这个农民集中了他的全部智慧,小心地侦查起老婆的一举一动。

他十分自觉地勤劳了,而且比过去更为顾家,更为听(老婆)话了。

耿长喜最为担忧的不是老婆返城,而是老婆把他扔了。

童惠娴哪里是他的老婆?是七仙女呢!一个男人最得意的事情不是讨到老婆,而是讨到一个高攀不上的老婆,用乡亲们的话说,叫做鲜花插在牛粪上。

耿长喜一听到鲜花插在牛粪上就喜上眉梢,他就是牛粪,他就喜欢别人说他牛粪,这可不是一般的牛粪,这是插着鲜花的牛粪、幸福的牛粪、伟大的牛粪。

有鲜花插着,牛粪越臭就越是非同一般,就越是值得开心与值得自豪。

能耐是假,福气是真,你就做不成这样的牛粪!

但是鲜花万一拔走了,牛粪就不再是牛粪了,只能是一摊屎。

返城风越吹越猛,耿长喜在童惠娴的这边嗅不出一点儿动静。

但越是没有动静事态就越发严重了。

这个女人的心思你从她的白皮肤上永远都看不出来。

耿长喜坐在大树下面抽起了旱烟,他的抽烟静态里头有了忧愁。

童惠娴不开口,耿长喜当然就不敢把话挑明了说。

最致命的夜晚终于来临了。

事先看不出一点儿迹象。

最不幸的时刻总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细一想又势在必然。

童惠娴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深思熟虑的样子,仿佛是脱口而出的。

她抱了二儿,悄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