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在死亡的废墟上终止了。
一场讨好与一场虚妄各自僵死在各自的体内。
第二天一清早耿长喜就回到父亲那边去了,从父亲的床下取出了父亲当年的杀猪器具。这些器具都上了牛油,被棉布紧裹着,擦去牛油之后它们锃亮如初。
老父亲曾经是方圆三十里最出色的屠夫,他杀猪的样子气势如虹,每一头猪在他的面前都像一件旧线衣,只要他抓住一只线扣,用力一拽,猪身上的所有部位就会一节一节拆下来。
他杀猪的样子使你相信猪这个东西原来只是死的,他一杀才杀出了生命,哪儿是头,哪儿是爪,哪儿是下水,哪儿是皮肉。
这一带的生猪都争先恐后地盼望着成为他的刀下鬼。
但老父亲洗手了,他成了中国共产党耿家圩子支部的领头人,只好把手上的手艺放下来。
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光大父业,他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个朴素的真理去教育儿子。
但儿子游手好闲。
儿子荒废了父亲的手艺,让父亲的手艺成了一堆废铁,存放在没有光亮的床铺下面。
耿长喜把父亲的手艺从床铺底下捡起来,大声对父亲宣布:我想杀猪。父亲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他把儿子的所为仅仅理解为浪子回头。
父亲让老伴儿到灶上去烧开水。
他拿了一只小板凳,点上旱烟,端坐在天井里头。
老支部书记对着自家的猪圈努努嘴,用这个无声的举动告诉儿子,现在就开始。
儿子打开栅栏,把黑猪放进了天井。
父亲说:走到猪的后面去,捉它的后腿,要快,要猛,一抓住就发力。
耿长喜的身手比父亲更为敏捷,他依照父亲的指点放倒了黑猪,一只膝盖顶住了生猪的脖子,随后从腰间扯下裤带,捆好黑猪的两条后腿,再捆好黑猪的两条前腿。
耿长喜取出父亲的洗脸盆,放上水,对好盐,一手提了脸盆一手提了长凳重新走回天井。
父亲拽了黑猪的后腿与尾巴,儿子的嘴里衔了点红刀夹着黑猪的前腿与耳朵,把黑猪架在了长凳上。
父亲说:慢进快出,下手要稳、准、狠!儿子点点头,腾出右手,从牙齿与牙齿之间取过刀,在黑猪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慢慢地往肉里捅。
他的手腕强壮有力,做到了又稳又准又狠这三项原则。
他甚至把点红刀的手柄都送进猪肉里去了。
父亲说:拔。
快。
耿长喜便拔。
点红刀扔在了地上,粘了血,冒着乳白色的热气。
黑猪的血冲下来,偏偏的,带着哨音,像年轻女人的小便,听上去激动人心。
猪在挣扎,屎都挣扎出来了。
父与子的四只大手孔武有力,黑猪在哪里挣扎,四只手就在哪里把它稳住。
刀口里的血柱变小了,变细了,父亲在身后提起黑猪,刀口里头冒出了一串血泡泡。
他们等待最后一滴血。
血流干了,只剩下肉,他们一起发力,黑猪的尸体就被他们扔在了地上。
耿长喜开始激情澎湃了,在激情澎湃中表现出了无师自通。
父亲的提醒越来越显得多余。
耿长喜拿起点红刀在黑猪的后蹄上侧开了一只小口子,随后拿起了长长的小铁棍,沿刀口插进去,在黑猪的猪皮与脂肪之间打通它的气路。
妥当了,耿长喜就把小铁棍抽出来,把黑猪的后蹄贴在嘴上,用力吹。
耿长喜的气息在猪体的内部柱子一样四处延伸。
猪臃肿起来了,鼓胀起来了,四只蹄子高高地挺起,像拥抱什么,一副热爱生活的样子。
吹满了气的黑猪被开水一烫立即就面目全非,耿长喜用刮毛刀不停地剃刮,一刀下去黑毛和黑皮就脱落开去,露出了圆嘟嘟白花花的肉身。
耿长喜越战越勇,越战越精神,脱了毛,开了膛,取出下水割了头,一头活脱脱的黑猪转眼就成了白亮亮的猪肉。
耿长喜高声对父亲宣布:
有了这个手艺,乡巴佬就能变成城里人啦!童惠娴在往前骑,这个城里人以一种麻木的心情行驶在自己的城市里。她要去看她的儿子。
那是她一生中的惟一。
童惠娴顺着车流爬上了一个坡面。下了坡,再往左拐二百多米,就是师范大学了。
上百辆自行车开始下坡,这是骑单车的人最愉快的时光。
不知道是哪一辆自行车绊了一下,摔倒了,漫长的坡面上自行车的车流成了多米诺骨牌,从下到上一个连一个,倒成了一大片。童惠娴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怎么回事,一个小伙子的身体已经压到了她的身上来了,而她自己也压住了另一个少妇。
几辆小轿车行驶在马路的隔离栏里侧,它们放慢了速度,从车窗里伸出脑袋观看这一道风景。
喇叭也响了,一个孩子在奥迪牌轿车里大声尖叫:好看,好看!
被童惠娴绊倒的小伙子爬得快,一站起来就大声训斥童惠娴。怎么弄的?二五眼!而童惠娴这时候正压着另一个女人。
女人踹了童惠娴一脚,同样对童惠娴吼了一句:压我干什么?二五眼!童惠娴的右膝疼得厉害,弯着腿,对身前一个对不起,又对身后一个对不起。
说完对不起童惠娴才发现盛荷包蛋的饭盒早就飞出去了,油渍浸到了另一个姑娘的肉色丝袜。
姑娘站起身,对童惠娴大声说:你看!你看看你!童惠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姑娘的脚早就踩到了荷包蛋上去了,鲜嫩的蛋黄飞溅出来,黄黄地摊了一地。
而跟上来的车轮也把饭盒轧扁了。
童惠娴心疼,嘴里却只会对不起,而她越是对不起抱怨她的人也就越多了,就仿佛这些行动是她的一次阴谋。
童惠娴扶起车,推到安全岛上,眼里头一片乱,脑子里一片空。
等所有的人从地上起来了,童惠娴才想起来自己的伤。
伤口有些疼,像在骂她。
伤口往肉里疼,童惠娴就差对伤口说对不起了。
车队重新流动起来之后,童惠娴还没有缓过神来。
她自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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