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是我来上海第一天里第二次走进唐府。
我跨进大门就困得厉害。
我也不知怎么弄的。
我就是要睡觉。
我们三个人走在唐家大院里,我突然发现院子里多了好几辆小汽车,清一色锃亮漆黑。
远处有几盏路灯,汽车上那些雪白的反光亮点随我们的步行在车面的拐角处滑动,如黑夜里的独眼,死盯着你,死跟着你,森然骇人。
四五个男人闲闲散散地在梧桐树下走动并吸烟。
他们都有上海人的毛病,至少有一只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
我阿妈说得不错,人进了城一双手就懒下去,再也勤快不起来了。
我转过头,借助路灯的灯光我看见围墙的上方有一圈铁网,这是下午被我忽略的细节。
第一次进这个大院时我充满了自豪。
而现在,我的胸中充满害怕。
什么事都没有,但是我怕。
我感觉到到处都长了毛。
我拎了小金宝的化妆箱跟在小金宝的身后,一直跟到后院的一座小楼房。
对面走上来一个老头,看见了小金宝,招呼说,小姐,老爷早回来了。
小金宝没理他,扭着屁股向楼门口走去。
二管家叮嘱我说:记住怎么走,以后小姐每回来,你都得伺候好了。
二管家替小金宝推开门,大门沉重而又豪华。
小金宝斜了身子插进去,她的腰肢在跨过门槛的过程中蛇一样绵软华丽,留下了剑麻丝中才会有的诡异气息。
门后头还有一道门,那里才是老爷的卧室,二管家守到卧室门口,看着小金宝进去,转过脸对我说:看着我,小姐进了屋,你就这样守在门外。
二管家弓腰垂手,给我做了很好的示范。
二管家说:千万别打盹犯困,就这么守着,老爷什么时候要吃喝了,你就到那边去传话。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的眼里尽是闪着光亮的精致器皿与玩意。
二管家说:你站给我看看!我贴着墙弓了腰,垂好两只手站在门口,但我的眼睛忍不住四下打量。
二管家呵斥说:看什么看?这里的东西,就算你屁股里再长出一只眼睛也看不完。
——你给我记住,你是我带来的,往后喜欢什么,就别看什么,要看也只能用心看!拿眼睛看东西,时间一长人就犯傻,唐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记住了?记住了!二管家大声对里头说:小姐,去请老爷啦?里头嗯了一声。
是从鼻孔里传出来的。
二你说我到上海做什么来了?长大了我才弄明白,是当太监来了。
太监只比我少一样东西,别的和我都一样。
小金宝不喜欢丫头,这才有了我的上海天堂梦。
小金宝不要丫头是对的,说到底她自己就是个丫头,这个她自己有数。
女孩子个个危险,在男人身边个个身怀绝技。
小金宝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她们赶走,像真正的贵妇人那样,耷拉了眼皮,跷起小拇指,居高临下把人撵了出去。
其实呢,她是怕。
女人家,尊卑上下全在衣着上,上了床,脱得精光,谁比谁差多少,谁是盏省油的灯?小金宝不肯要丫头还有一个更隐晦的理由:丫头家太鬼,太聪明,太无师自通。
丫头家在发现别人的隐私方面个个都是天才。
她们往往能从一只发卡、一个鞋印、一根头发、一块秽布或内分泌的气味中发现大事情,挖出你的眉来眼去,挖出你被窝里头的苟且事。
小金宝可冒不得这个险。
小丫头们鼻头一嗅,有时就能把体面太太的一生给毁了。
上海滩这样的事可多了。
所以小金宝要太监,要小太监。
十四岁的男孩懂什么?自己还玩不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