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习惯性站起了身子。
他站得极慢。
他的送客姿态都没有做好余胖子就走出三四步了。
老爷没有跟上去,只瞟了余胖子的背影一眼,然后就望着烟缸里的那半根雪茄。
雪茄腾起一缕孤直的青烟,老爷重新抬起的脸上凭空而来一股杀气,如烟缸里的雪茄,燎起阴森森的冷蓝色雾霭。
但他的眼睛依旧在笑。
他抬起的目光与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的眼睛不期而遇了。
六只眼睛开始了绝密会议。
会议只用了几秒钟,就地开幕,就地解散。
没有人说一句话。
几秒钟之后一切进入了逍遥城的常态。
但会议的内容隆重巨大,会议一致通过,做掉余胖子。
后来岁月里我终于明白,老爷把余胖子约到逍遥城里头,不只是给宋约翰擦一擦屁股,还有一笔账,是一笔大账。
唐老爷想做掉余胖子,绝对不是余胖子不肯放过宋约翰,不肯给老爷这点面子,而是老爷的心里头有了隐患,在煤球生意上。
老爷不担心刘鸿生,这个后来成为煤炭大王的人物与唐老爷一个吃河水,一个吃井水,犯不上。
老爷警惕着余胖子,他不能答应让余胖子插进来。
老爷闻得到煤炭生意里头银子的气味,但老爷丢不开现在手头的这碗饭,这碗饭是他成为虎头帮掌门时师傅亲手交给他的。
虎头帮的香火他断不得。
煤炭这口烟我唐某可以不吸,你姓余的也不能吸。
你要吸我就做掉你。
这是规矩,不讲理的规矩,大上海的规矩。
老爷就想靠近余胖子,闻一闻他。
你姓余的到底有没有和英国佬热乎上,想把手插到煤炭里去。
老爷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就相信自己闻一闻。
你抬哪一条腿,他就知道你放什么屁,闻错了怎么办?——当然有闻错的时候,老爷曾慢声慢气地说,杀错了不要紧,但不能放错了。
唐老爷望着余胖子走出逍遥城的背景,闻出东西来了。
不过这一回他的确闻错了。
但到底是谁让他闻错了的?是姓余的。
当然要做掉他。
上海滩就要死人了。
二小金宝起床通常在午饭时刻,夏日里也就是午眠时分。
小金宝从来不午睡的。
她一觉醒来时大上海的太阳正悬挂在中天。
夏日的太阳凶猛锐利,大上海也就是这一刻能安稳几分钟,四处皆静。
小金宝的后院的草坪全是刺眼的炎阳。
天井的地砖烤白了,反射出懒洋洋的光,后院的草坪上几只乳白色的木凳不醒目了,显眼的倒是凳子底下的黑色阴影。
那些阴影如几只黑狗,静卧在草坪的四周。
小金宝在马脸女佣的安排下洗漱完毕,静坐在大厅里吃早饭了。
她刚刚洗完脸,脸上隐隐有一种青色光芒。
她早晨的胃口历来不好,景泰蓝小碗与调羹在她的手里发出一些碰撞,又孤楚又悠扬。
她的左前方有一盆插花,五六朵鲜嫩的玫瑰富贵而又喜气。
小金宝没有上妆,她的脸色在玫瑰面前流露出枯败痕迹。
小金宝看了看窗外门前的大太阳,突然心血来潮,关照女佣说:把冬天的衣服拿出来曝曝。
小金宝的衣服真多。
这也是每一个风尘女子共有的特征。
马脸女佣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天井里就铺得红红绿绿。
我帮着马脸女佣接接拿拿,但小金宝马上把我止住了。
她看了看我的手,嫌我的手汗渍多,太卤。
我只能斜站在门框旁边,看天井里的那株大芭蕉。
那株大芭蕉在正午的炎阳下闪烁着油光,被阳光弄得又妖娆又吃力。
它的巨大叶片在水泥与砖头之间显得缺乏应有的呼应,从进门的那一天起,我总觉得这株芭蕉与小金宝之间有某种相似,纷絮茂盛底下隐藏了一种易于忽略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