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声音有点异样。
不凶。
是那种拿我当人的调子。
我抬起头,她正仔细地打量我。
她用一只指头挑起我的下巴,低声说:给我搓搓。
我必须听她的话。
张开了巴掌帮她搓。
小金宝不再动了,两只手抓住了藤椅的把手,我慢慢地帮她搓,小金宝的胸脯一点一点起伏起来,鼻孔里的气息也越来越粗。
她的嘴唇开始左右蠕动。
她一定是疼了,我减轻了力气,她的脸上却变得加倍痛苦了,脸上也涌上了一层红润。
小金宝轻声说:臭蛋。
我望着她。
我木呆木呆地只是望着她。
小金宝打量了我半天,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目光打量我。
她突然提起脚踹向了我的胸窝。
我倒在地上,小金宝站起身,用一只指头指着我大声骂道:小赤佬,你这狗日的乡巴佬!老爷终于让人带小金宝过去了。
不过不是过夜,是过去吃饭。
老爷过一些日子总要把十几个兄弟一起聚起来吃一顿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地全挤在一起。
老爷喜欢这样,老爷常说,他就是喜欢一家子全聚在一块,看着老老少少的吃,看着老老少少的喝。
老爷其实喜欢有个家,所有的人都知道,要不是为了小金宝,老爷是不会让太太带了孩子住到乡下去的。
从各方面来看老爷的这顿饭请得不是时候。
天这么热,又有几个人有胃口?但老爷让大伙吃,谁又敢说不吃?晚宴安排在唐府的西式大厅,大厅里的墙壁被壁灯弄得无比辉煌。
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白蜡烛照旧点了一桌子。
我站在门后望着满屋子的白蜡烛,心里涌上了极坏的预感。
白蜡烛热烈的光芒让我看见了热烈的死亡。
在我们家乡只有家里死了人才点白蜡烛的。
白蜡烛的莹白身躯永远和死尸的两只脚联系在一起。
我弄不明白老爷好好的要点这么多白蜡烛做什么。
老爷坐在主席。
老爷的十五个兄弟按年岁大小顺了大桌子一路坐下去。
他们的妻儿都带来了,热热烘烘塞满了一桌子。
桌子上的玻璃器皿和银质餐具闪耀出富贵光芒。
大伙的说笑让我觉得这是夏天里过的一个大年,是夏天里唐府中伴随着死亡气息过的一个年。
二管家站在我的对面。
他的脸色很不好,一脸的不高兴。
我知道为什么。
小金宝进门时二管家曾满面春风地迎上去,小金宝没理他。
小金宝看了他一眼就给了他一个背。
小金宝转过身后二管家就开始拿眼睛对我。
我正在抠鼻孔,二管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小心地把手放下,吸了吸。
依照年龄次序宋约翰坐在大餐桌的末端。
老爷远远地坐在首席,小金宝陪着他,侧在那儿。
这个坐法很考究,小金宝既在餐桌之上,又在餐桌之外。
老爷的十五个兄弟各带了太太齐齐整整地码在大厅里。
碰杯声和说话声响成一片。
声音最有趣的还是欧八爷,他的声音又尖又急,听上去含糊不清,活像一只鹦鹉。
大厅里没有中心话题,各说各的,声音像苍蝇的翅膀一样四处飞动。
宋约翰和他的太太在餐桌的末端闹中求静。
宋太太以一件紫色旗袍成了这顿宴会的醒目人物。
宋太太今天打扮得极亮眼,这和宋约翰一贯的做派有点格格不入。
宋约翰的对面是郑大个子夫妇,郑大个子的老婆是个俗艳女人,整个宴席上都能听得见她的咀嚼。
她的口红伴随着她的吃相,又艳又凶。
宋太太坐在对面显得文雅娇小,刀叉捏在手上像提了绣花针。
她和宋约翰不停地耳语,说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开心话。
宋约翰在整个席间大部分时间侧了头,微笑耐心地听他的太太的悄然耳语。
他们在餐桌上文雅而又体面。
席间的声音很纷乱,老爷过一些时候就要发出一些粗鲁的大笑。
老爷笑起来很丑,但我从心底喜爱老爷的这种笑声,撒得开又收得拢。
只有成功的男人才能谈笑风生,才能在别人面前放开嗓子大笑。
老爷笑起来之后满嘴的黄牙全龇在外头,每一阵大笑嘴里都要喷出一些白色的东西。
他一笑全桌子都跟着笑,好笑不好笑在其次。
老爷笑了,当然就值得一笑。
老爷大部分时候安静地吃几颗花生米,那是大师傅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他用手捡起花生米,慢悠悠地往嘴里丢,慢悠悠地嚼,慢悠悠地咽。
老爷一边吃花生米一边望着满满一桌子的人吃喝,像一个爷爷望着面前的全家老少。
老爷笑眯眯地把目光从每个人面前扫过,谁也弄不清他的脑子里到底想了些什么。
我远远地站在门口,背对着门,望着老爷。
我的心中好大的不踏实。
可我说不清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