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把鸡腿塞到我的手上,我接过鸡腿,极不放心地望了不远处的铜算盘一眼。
他正在吸水烟,但我知道他水烟厢的盖板里头有一只铜算盘。
我可是两只眼睛一起看见的。
一曲终了,人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坐位。
女人们忙着擦汗,发出一阵阵娇喘。
郑大个子把小金宝送回位置上人就呆在了坐位上,他低着头,只是喝酒。
小金宝也低着头,两只手平放在大腿上,一动不动。
欧八爷端起了杯子,尖声说:干一杯,为虎头帮干一杯!大伙一起起立,纷纷端起了各种颜色的酒。
郑大个子的女人用膝盖顶了顶大个子,郑大个子才慌里慌张地举杯,一时慌乱却又端错了,幸好桌上人多,谁也没有多留意他。
老爷站了好半天才发现小金宝还坐在身边,一只手把她揽住了,故意柔声问:又怎么了,小乖乖?小金宝散了神了,目光只是对着叉子视而不见,她歪了歪肩头,从老爷的怀里挣脱开,伤心地说:我累了。
二老爷从什么时候疑心小金宝的,我不清楚。
老爷到底疑心小金宝什么,我也不清楚。
我能吃得准的就一点,老爷对她不放心了。
老爷对小金宝的疑心立即改变了我与小金宝的关系。
我终于卷进去了。
长大之后我听到了一句话,说的就是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卷进去,你就出不来了。
我就这样。
你好好听听这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你别拿自己太当回事。
你想着法子做人,盼望着别人给你好脸,别人一给你好脸,你就他妈的不是你了。
——你是谁?说不好。
这要靠运气。
靠碰。
铜算盘没有拿水烟。
他空着两只手,把我引向了老爷的密室。
他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是盯着我看。
他的样子怕人,眼睛像两只洞,他用一块黑布蒙上我的双眼。
老爷的密室在地下。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唐府的地下还有一个唐府。
大上海就这样,天上地下九重天。
我被带进地下密室时是午后,铜算盘在我的身前为我引路。
我听着他的脚步,眼前一片黑。
我就记得他的尖瘦肩部撑着他的上衣,使人想起皮包骨头不足以说明他的瘦,实在就是布包骨头。
我的脚下踩着许多鹅卵石,脚边散了许多叶片。
我闻得见四周有很复杂的植物腐朽气息。
后来我听见了一阵开门声,是石门,我听得见石头与石头之间粗重的磨擦。
后来我站在了地下室的门口,我感觉得到。
四周一片阴凉,人像是在井底。
铜算盘为我解开了黑布。
我睁开眼,漆黑。
眨了两下,还是漆黑。
过了好半天我才还过神来。
不远处的深处有一只拐角,拐角里射过来一束雾滋滋的光。
那束光芒照在我脚下的石阶上,石阶很潮,能看得见湿漉漉的反光。
我顺着石阶往下走。
太阳已经被地面挡在外头了。
这是一个怕人的念头。
地下袭来了一阵凉气,这阵阴凉加重了我内心恍如隔世的孤寂感。
我想我的脸上这会儿早就脱色了。
我惟一感受到的只是脚下石阶的坚实。
但这种坚实使我双脚反而没把握了,我踏一步稳一步,稳一步再降一步。
我从我自己的脚尖都能看出自己如履薄冰的复杂心态。
我拐过弯,看见了一张大椅子。
椅子的靠背又高又大,即使老爷不在椅子上,我也能猜得出这是老爷的坐椅。
老爷的瘦小身躯陷在椅子里头,两只手有力地握住了木质把手。
我走到老爷面前,在离他还有一扁担远的地方立住。
我不敢靠近他。
我小声喊过老爷,老爷说:过来。
我又走上去两步。
老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