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二管家的身后走向那扇大铁门。
大铁门关得很严,在我走近的过程中,左侧的一扇门上突然又打开了一道小铁门。
开门人又高又大,皮肤像白蜡烛,满脸都是油光,他的手背与腮边长满亚麻色杂毛,眼珠子却是褐色的。
最让人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睫毛,在他关注别人时他的睫毛总让人觉得他是个假人。
他的两道褐色目光紧盯住我。
我提了木箱望着他,脚下被门槛绊住了,打了一个踉跄。
二管家伸出手扶住我,一脸不在乎地说:别怕,他是个白俄。
白俄伸出两只大巴掌,在我的身体上上上下下拍了一遍。
二管家对他说:小东西才十四。
白俄马上对二管家讨好地一笑,这一笑把我吓坏了,我贴到了二管家的身边。
二管家笑着说:第一次进唐府都这样。
唐府的主楼是西式建筑。
石阶的两侧对称地放了许多盆花。
兰草沿了墙脚向两边茂茂密密地蓬勃开去。
院子里长了法国梧桐,又高又大,漏了一地的碎太阳。
二管家领着我从右侧往后院走。
小路夹在两排冬青中间,又干净又漂亮,青砖的背脊铺成人字形,反弹出宁和清洁的光。
我听见了千层布鞋底发出的动听的节奏,走在这样的路上心里自然要有发财的感觉。
有钱真好。
我忍不住小声自语说。
有钱?这算什么有钱?二管家说,大上海随你找一块洋钱,都能找到我们老爷的手印。
怎么才能有钱?我把箱子换到另一只手上说。
你越喜欢钱,钱就越是喜欢你。
钱喜不喜欢我?我急切地问。
到上海来的人钱都喜欢,二管家不紧不慢地唠叨说,就看你听不听钱的话。
二管家是个爱唠叨的人,一路上他的嘴巴就没有停止啃咬。
我的运气不错,一下子就碰上了饶舌的人。
饶舌的人一般总是比寡言者来得和善。
我说:怎么听钱的话?钱能说什么话?说什么话?二管家说,这年头钱当然说上海话。
我跟了两步,说:我听钱的话。
二管家宽容地一笑,摸了我的头说:那你就先听我的话。
——你要钱干什么?回家开豆腐店,等我有了钱,我回家开一个最好的豆腐店。
豆腐店?豆腐店算个屁。
对面走过来一个女佣,她的手里捧了一大块冰,凉气腾腾。
女佣从二管家面前走过时立即堆上笑,用奉承的语调叫二管家。
二管家点过头,鼻孔里哼一声,算是答应。
回头想想二管家这人有意思。
我做人的道理有一半是他教的。
谁和他在一起他也会教谁,他喜欢说话。
二管家这人喜欢说话,就像我现在这样。
人上了岁数牙齿就拼不过舌头了。
二管家这人其实心不大,能在虎头帮唐老大的手下混得一个体面差事二管家心满意足了。
现在想来二管家这人其实可怜。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在大上海,他的心思全耗在别人的心思里了。
他整天察言观色,瞪了一双眼睛四处打听,为的是什么?在上海滩能混得像个人。
他越想像个人其实越来越像条狗,上海滩就是这种地方。
我到上海不久他就惹上大祸了。
他本可以不死的,可他还是死了。
他死在对唐老爷的愚忠上。
一个人对主子不能不忠,一个人对主子更不能太忠,太忠了就愚,成了愚忠。
不忠容易引来灾祸,太忠则更容易招来灾祸。
二管家的死是他自己招来的。
我当初要是懂事就劝他别那样了。
可我能懂什么?我才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