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人不会给上海太多记忆的。
上海滩对死亡历来迟钝。
墨镜的死给逍遥城带来的萧条终于给酒精冲走了。
洋钱和欲望招来了充满洋钱与欲望的人们。
逍遥城又热闹了。
人的身影像钱的梦,像酒的梦,在逍遥城里穿梭恍惚。
我垂手站在墙角,如二管家教导的那样,望着台上的小金宝。
她在唱歌。
我记得她好像让我唱歌的。
是在一个梦里。
我唱起了一首童谣,我怎么会唱起那首歌了?我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老爷和余胖子再一次在逍遥城里出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帮保镖跟在他们的身后。
我看见二管家跟在老爷的身后,赔着一脸的笑。
老爷和余胖子笑嘻嘻地走向大门,他们亲热地互相拍打对方的肩膀。
余胖子的肚子真大,和老爷走在一起他的肚子越发显得空旷,走路时能看得见晃。
余胖子比我们家老爷高大得多,但是反而没有我们家老爷有样子。
老爷走到哪儿,总有老爷的样子,余胖子走在我们老爷的身边,有点像个打手,虽说穿戴都讲究,嘴里还有两颗金牙,但他的金牙使他笑起来多了几分野气,不像我们家老爷,满嘴的牙齿又黄又黑,开口闭口全是霸气。
老爷走到门口掏出了怀表,瞟了一眼,关照二管家说:我和余老板还有四圈牌,我要去摸完,你去告诉小姐,我晚点回去,叫她等我。
余胖子在老爷发话时站在老爷的身后。
他的脸上很平静,平静如水,是那种经过修饰后的平静如水。
多少年之后我才弄明白,这也是大上海的表情。
它表明又要死人了。
二管家来到我的面前,把老爷的话告诉了我,二管家想了想,说:你今晚一个人料理,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回头问我。
你总不能总是跟在我后头。
二管家交代完毕又回到老爷那里去了。
几个保镖正在出门。
他们的个子真大,堵在门口差不多把门全封死了。
现在想想二管家真的是为我好。
其实那天晚上他可以留在家里,那样他也就不会死的。
可是话也要说回来,一个下等人,在上海生得必须是时候,死得也必须是时候。
二管家在唐府那么多年,唐府的事可以说知根知底了。
二管家在唐府里后来能得到那种定论,全因为他死得是时候。
有权有势的人谁不喜欢杀人?你越靠近他,你的小命越保不住。
等他把身前身后知根知底的人全收拾完了,他就成了一尊佛了。
他就成了空穴来风。
他说自己是什么东西他就只能是什么东西,一切都有尸为证。
跟在大人物的身后,最好是他的家业还没有料理妥当你就死掉,这再光彩不过、体面不过。
你要是老不死,等人家回过头来做你,你小命保不全不说,你的死相总不会好看。
当然,这些不是我十四岁那年能弄明白的。
明白这些事的时候,我的腿也老得走不动了。
小金宝走进了老爷的卧室。
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安静。
她不知道今晚马上就要死人。
小金宝用脚踹开门,一个人走到了大镜墙的面前。
我守在门口,小金宝没有关门,她就那样在镜子面前一点一点往后退。
后来她不动了,斜着眼从地板上看过去,她的衣裤无声无息地掉在了地上,散落在脚的四周。
她用一只脚踩住另一只脚的后跟,把鞋也脱了。
随后她抬起腿,把衣裤很优美地甩了出去。
我看得见她的脚。
我知道她现在的样。
我想起了二管家的话,不敢再看。
但是我想看,我第一次涌动起想看的欲望。
照二管家说的那样,闭上眼,只用心看。
看了半天,看不出头绪。
随后屋里的大灯熄了,只留下一只床头灯。
小金宝撩开帐子,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