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第六章(1)

2025-03-30 14:44:16

一大事情总要回过头去看,才能弄明白。

我那时候就是弄不清楚,老爷干吗要把小金宝弄到上海的外面去。

我现在当然明白了。

明白了就替小金宝难过,她只不过是一个小诱饵罢了。

我甚至怀疑小金宝和宋约翰的那点事,老爷他早就知道了。

老爷说不定就是从这件事上发现姓宋的没和他姓唐的穿一条裤子。

老爷决定反过来先做掉姓宋的。

但老爷不能在上海动手,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

老爷在上海滩立足的本钱来自他的仗义,这样人们要知道是他做掉自己的兄弟,在江湖上传出去可是了不得的事,话还要退一步,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

好多年之后我才听说,宋约翰手下一直养着十八个铁杆兄弟,虎头帮里的十八罗汉。

有十八罗汉在,老爷想动姓宋的就不容易。

老爷要端姓宋的,当然要十八罗汉一起端,道场就大了。

他要把道场做出去。

作为这个道场的开始,小金宝出发了,小金宝和我被两个保镖押住,神神秘秘钻进了老爷布好的道场。

乌篷船驶进小镇已是第二天深夜。

石拱桥和两岸小阁楼的倒影早在水下睡着了,液体一样宁静无语。

乌篷船走在两岸小阁楼的倒影之间,蓝幽幽地弄出一路涟漪,阁楼们在水下晃动起来。

江南水乡的一切在水里浑然天成。

它们与水是天生的一对,被波浪荡漾开来,婉约了一方水土一方人。

我一路低了头望着水底的星星,但乌篷船一点一点把夜空搓碎了,星星就拉长了,柳叶鱼那样逃得无影无踪。

乌篷船一连过了三座石桥,我看见了灯光。

灯光被方格子窗棂分成豆腐方块。

乌篷船在灯光下的石码头靠泊了。

安静有时也是一种力量,它使每个人都不自觉地蹑手蹑脚。

小金宝跨上石码头,只两三个石阶就到了石门槛。

小金宝的低胸红裙被汗水淋透了,又让身体烘干了,和她的表情一样皱巴巴地疲惫。

小金宝走进屋,踩着那双乳白色的皮鞋站在石板地上。

屋内弥漫了一股浓郁的烟熏气味,楼板和墙壁布满黑色烟垢。

锡烛台放在灶沿上,远远地照出一张粗重方桌和两条长凳。

灶旁边是一只大水缸,一道裂痕从头歪到脚,五六个大铁钉锔在裂痕上,如一排大蚂蟥。

再有一只大橱柜,剩下来的就是破楼梯了,目光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声。

小金宝看完四周用一句咒骂做了最终总结:鬼窝!站在门口迎候的是两个男人,一个长腿,一个短脚。

都在四十上下,地道的农民装饰。

小金宝没力气说话了,用眼神示意我,把烛台端到方桌上去。

小金宝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一只手抚着大腿,一副大小姐派头。

小金宝吩咐两个男人说:给我拿双鞋来。

两个男人没动,长腿阿贵却走到灶前用一只大海碗盛满稀饭,放上几只老咸菜根,端到小金宝面前。

他把大拇指从稀饭里抽出来,吮了吮。

小金宝厌恶地掉过头,烟瘾和酒瘾一起涌了上来,她平静地命令矮脚阿牛:给我倒酒。

矮脚说:现在没酒。

小金宝眼里的严厉在烛光下面透出夏日阴凉,但小金宝让步了,小金宝说:我要抽烟。

矮脚几乎和刚才一样回了一句:现在没烟。

那你们呆在这里干什么?小金宝的嗓子说大就大。

看住你!阿牛不买账地说,是唐大老爷吩咐的。

小金宝疲惫的脸上如梦初醒,阿牛不识时务地补了一句:晚饭是我们给你剩下的,明天你们自己料理。

小金宝盯住了烛光,小金宝看烛光时脸上发出了白蜡烛特有的青色光芒。

我看见小金宝蛇吐信子那样吐出了三个字: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