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一只大锡壶行走在小石巷。
我奉了阿牛的命令前去冲开水。
我的情绪很坏,一直想着二管家,我大清早就打瞌睡,一直有一种睡不醒的感觉。
我走在小巷,步子拖得极疲惫。
满巷子都是雾,淡雾加重了清晨的小镇气氛。
四五个人站在水铺的老虎灶前头,他们在议论什么。
一个胖女人正用一只硕大紫铜水舀出售开水。
我一到来他们便停止了耳语。
我的陌生形象引起了他们的普遍关注。
他们甚至自动舍弃了先来后到这一古训,给我让了先。
我贮好水从口袋掏出一块银元,这是阿牛从一个布袋子里拿给我的,我把它递到了胖大娘的肉掌心。
这一细节被所有人看在了眼里。
胖大娘拿起小木箱,说:怎么找得开?你就没有零钱?我摇了摇脑袋。
我可从来不花零钱。
我的这个动作在小镇人的眼里显得财大气粗,极有来头。
胖大娘有些害怕地把钱还给我。
我离去时利用换手的空隙回了一次头,几个人正停了手里的活一起对着我驻足遥望。
我一回头他们就把脑袋还过去了。
小镇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在卸拼木门板。
篾匠摊、皮匠铺、杂货店、豆腐房、铁匠铺、剃头屋顺我的足迹次第排开。
家家户户都开了门。
人们在大清早的安闲潮湿里慢慢悠悠地进进出出。
小镇清晨的人影影影绰绰,有点像梦。
人们用问候、咳嗽与吐痰拉开了小镇序幕。
很远的地方有鸡鸣,听不真切。
路面石板的颜色加重了雾气的湿溽感。
铁匠铺升火了,一股黄色浓烟夹在雾气里顺石街的走向四处飘散,消失得又幽静又安详,带了一点神秘。
我走到铁匠铺前。
一个强壮的铁匠正在拉一只硕大风箱。
随着风箱的节奏炉膛里一阵火苗一阵黄烟。
乌黑的铁锅架在炭火上,似乎有了热气,铁匠猛咯了一口痰,狠狠地吐进了炉膛。
我发现只有东面的隔壁邻居还没有开门。
门板一块一块挨得极紧,没有一点动静。
我刚想停下来,阿牛坐在门前不耐烦了,对我说:快点快点。
我进了屋,看见阿贵与阿牛已经在前门后门把守住了,小金宝站在楼梯对着堂屋打愣。
南门外是往来穿梭的尖头舢板。
北门外是穿梭来往的男女行人。
阿牛命令我给他们泡茶。
刚泡好茶小金宝立即命令我去给她买衣裤、鞋袜、牙刷和烟酒。
小金宝扯过阿牛的钱袋,顺手又给了我一块大洋,没好气地对我说:还不快去!我出去了,我可不傻,我转了一圈买回来的只有一双木屐、一只鞋刷、一小坛黄酒、一包旱烟丝和一只旱烟锅,外加几只烧饼。
我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放在桌面,等待小金宝发话。
小金宝看了桌面一眼,伸手拿起了黑毛鞋刷,说:你买了些什么?你都买了些什么?小金宝捂住我的脑袋大声说——你给我拿去刷牙,你刷给我看!阿贵坐在南门自语说:我就听说过鞋刷、锅刷、马桶刷,从来没听说过牙刷。
小金宝拿起桌上的东西一气砸到了河里,指着我的鼻尖说:给我去买,给我挑最好的买!我没有立即出去。
我走到灶前打开盖罐,往食指上敷些盐屑,而后在嘴里捣来捣去。
我把食指衔在嘴里时故意侧过脑袋,指头在嘴里运动得格外夸张。
漱完嘴,我咂巴着嘴巴,似乎十分满意。
小金宝疑疑惑惑地走到我刚才刷牙的地方,也弄了些盐,把食指送到嘴里去。
她的嘴巴咧得又困难又难看。
她拧紧眉头完成了这个每日开始的必需仪式,嘴里咸得不行了,一连漱了好几口都没能冲干净嘴里的咸气。
刷完牙小金宝似乎有些饿,她从桌面上拿起一只饼,在桌角上敲了敲,很努力地咬了一口。
她尽量往下咽,但该死的烧饼木头一样立即塞满了她的口腔。
她咀嚼的同时烧饼屑从两只嘴角不可遏止地掉了下来。
小金宝一把扔掉烧饼,啐了一口,扶在灶边就是一顿乱吐。
阿牛捡回烧饼,在大腿上擦了擦,说:上海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这么好的东西都咽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