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管家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我带进厨房,而是把我带进了浴室。
这时候大上海的钟楼响起了遥远的报时声,满打满算地六下。
我站在浴室门口侧了耳朵问: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响?二管家推开浴室的门说:这是钟,大上海的铁公鸡。
二管家进了浴室,命令我说:全扒了,你他妈像个馊粽子。
我望着浴池,地面很大,正对炉膛口的墙面上晃着橘黄色火光,懒洋洋的。
二管家不耐烦地说:快点脱!我一颗一颗解扣子,我的粗布蓝上衣上有了汗渍渍的湿感。
我把衣裤团在地上,翘着屁股泡进了热水,不规则的乳色热气在脖子四周袅娜并升腾。
二管家用火钳钩起了我的衣裤,迅速塞进了炉膛。
我还没有来得及叫喊墙壁上懒散的橘黄色火苗顷刻间张牙舞爪了,变得汹涌澎湃。
我望着火苗重新黯淡下去,忍不住心疼。
二管家没理我,只是进了水池把头泡进水里去,好大一会儿才伸出脑袋,他的头发披在额头上,看上去非常好笑。
二管家的情绪不错,他在雾气里头对我很开心地咧开嘴。
我想了想,也跟着他笑,望着墙上平静的火苗无端地幸福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怎么能进唐府的?我的下巴埋在水面,不解地对他摇头。
你讨大便宜了,小子,就因为你姓唐!二管家快活地扭动腰肢说,在这块码头,只要你姓了唐,事情就好办了。
姓了唐再进了唐府,那可就齐了。
小子,在唐府里头,你是只小耗子,可你再跨出唐家的门槛,猫见了你都得叫你三声大爷;不过呢,你不能乱动,该在洞里呆着你就乖乖呆着,在大上海,伸手退手,开口闭口全是大学问,你要走错了一步,叭,夹子就把你拦腰夹住了——你就算完了。
没有第二回。
大上海就这样,你还小,这个你不懂——记住了,小耗子?记住了。
二管家摁住了我的头,往我的头上打洋皂。
我抓了几下,头上响起了一大片洋皂泡沫细碎的滋滋声,像爬过好几只螃蟹。
二管家把洋皂塞到我的手上,命令说:好好擦——这可是东洋货,你给我把耳后头好好搓几把,别他妈的给我添麻烦。
我把东洋皂握在手上,滑滑的像一条泥鳅,有一股很好的香味。
东洋货我可是头一回碰到。
我所知道的东洋货只有味之素,听人说像面粉,鲜得在舌尖上打滚。
我只在县城戏园子旁边见过广告,蓝蓝地写成味の素,大人们总是说味之素。
二管家说:小子,你他妈真是好福气,赶上这个时候来上海。
我们老爷来上海的那阵子,大马路上还没有装新灯呢。
二管家从我的手里接过东洋皂在身上咯吱咯吱只是乱擦。
上海滩的这些大楼,别看那么高,在老爷眼里全是孙子,是老爷看着它们一天一天长高的。
老爷在十六铺做事那阵子,嘴上刚刚长毛,后来入了门,‘通’字辈的,这个你不懂。
二爷和三爷原比老爷晚一辈,排在‘悟’字上的,大清亡国的那一年,老爷从英国人手里救了他俩的命,反和他们拜了把子,结成生死兄弟,这是什么事?可咱们老爷就这种人!老爷就是靠一身仗义打下了这块码头!我给老爷做什么?我慌忙问,内心充满崇敬。
想伺候老爷?二管家耸起肩头大度地一笑,不吃十年素,就想伺候老爷?我抹了一把脸,对了二管家只是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