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桂香家的石码头上岸的。
桂香正对着她的男人金山流泪。
我给人欺侮,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金山坐在木墩子上,手里机械地弄着竹篾。
金山嘟囔说:也骂不死人。
桂香低了头说:我还不如做个寡妇。
金山停下手里的活,好半天不动,突然歪着脖子大声说:我死,让你做个寡妇好了!桂香再也不敢抱怨,只是不住地抹泪。
槐根站在一边,他的大而秀气的双眼闪耀着女孩子才有的悲伤光彩。
他站在角落,和他的几个弟妹一起望着他的爸妈吵架。
我一身的水,站在桂香的身后不知所措。
这样的结局我始料不及。
恶女人总是这样,你对她凶,她总能顺理成章地把灾难引向别人。
金山看见了我,用滞钝的目光打量我。
桂香转过身后用一种严重的神情和我对视。
桂香走到我的面前,盯着我,只一会儿泪水无声地涌了上来。
我怎么惹你了?桂香说,你这样捉弄我,我到底怎么惹你了,你们合起伙来这样捉弄我!我望着桂香的眼睛,内心升起一股内疚,伤心往上涌。
我拿起桂香的那把尺子从石街上绕回自己的家门。
小金宝正坐在楼梯口,双手托着下巴生闷气。
我冲到小金宝面前,用尺子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抽一把,随即扬起尺,在另一条大腿上又抽了一把。
我只想骂人,可又不知道骂什么,我学着小金宝刚才骂人的话大声说:丧门星,你才是夹不住腿根的货!你就是夹不住腿根的货!别以为我不知道!阿牛在一边抽着烟,不急不慢地说:一会儿工夫,碰上了两个夹不住的货,不错。
话里头有意思。
其实我这样骂只不过是小儿学舌,仅仅是骂人罢了。
但在后来的岁月里,我追记起了这段话,我才知道这几句话对小金宝实在是致命的,这句话里隐藏了小金宝的短处和疼处。
是小金宝最为脆弱、最容易遭到毁坏的敏感区。
小金宝第二天的逃跑我觉得正是由我的这句话引发开来的。
我这样说她不是无中生有。
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没有忘记她当时的表情,她在受到我的大骂之后是反常的,对这个我历历在目。
小金宝站起身时像一只母狮子,她抡起了巴掌就举过了头顶,但没有抽下来。
小金宝放下胳膊后由一只母狮子变成了一只落水狗。
她的眼直了,是吓破了胆才会出现的直眼,她用这双直眼对着我剧烈起伏的潮湿腹部视而不见,却没敢看我的眼睛。
小金宝失神地挂下了下巴。
她转身上楼去了,有一脚竟踩空了,她的上楼模样是丢了魂的模样。
阿牛望着阿贵说:上海有意思。
我躺在阁楼的梯口,大腿上两道伤痕火辣辣地钻心。
我没有去做晚饭,就那样躺在阁楼的梯口,黑夜开始降临了。
烛光极黯淡。
小金宝坐在床上吸了两口水烟,又放下了。
她显得孤独烦闷又神不守舍。
你就是腿根夹不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晴空霹雳。
她开始盘算老爷安排她到乡下的真正目的。
小金宝望着我,我横在那儿,几乎没有靠近的可能。
烛光下面小金宝看到了命运,它横在楼梯口,时刻都有可能站起毛茸茸的黑色身影。
她决定逃。
这个念头来势生猛,在黑夜里头汹涌澎湃。
小金宝从北窗里伸出头,这个垂直的木板墙面几乎没有任何落脚地。
南墙更陡绝,有一半是伸到半空的,下面就是河水。
小金宝摸着黑往楼下摸去,她蹑手蹑脚伸头伸脑,像一只鸡。
南门锁上了,挂了一只铁锁,北门同样锁上了,挂了另一只铁锁。
堆柴火的小偏房突然传出一声咳嗽,是警告性的一声咳嗽。
小金宝立住脚,小偏房里头没声音了,过了一刻却又传出了半哼半唱的歌声。
姑娘长得漂漂的,两个奶头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摸,心口里头跳跳的!小金宝知道看守已经发现她了,走上去,咚地就一脚,里头和外头全死寂了,只听见隔壁人家的纺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