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第七章(2)

2025-03-30 14:44:16

逃到大河边太阳已偏西。

小金宝站在河边惊魂未定,她的头上汗迹纵横,粗布衣裤上留下了她在山坡上的滚动痕迹。

小金宝张开嘴喘息,胳膊腿再也抽不出一丝气力。

河面刚驶过去一条纤船,五六个纤夫弓着背在石河岸上默然前行。

他们的背脊又油又亮,肌肉的不规则运动不停地变幻反光角度,放射出锐利的闪烁。

小金宝一路高叫大哥一路踉跄而去。

纤夫们直起身,看见一个周正的女子冲着他们呼啸而来。

小金宝扑进一位纤夫的怀抱早就大泪滂沱。

小金宝甚至没有看清纤夫的长相就开始了血泪申诉:大哥,救救我,我阿爸又赌钱了,上个月他才输掉三间瓦屋,这个月又把我阿妈陪嫁时的一只如意给卖了。

千刀杀的阿爸他前天又上了桌子了,他一个出冲就把我典了出去,我可是村东阿祥的人,都收了聘礼了,我明年开了春就要嫁过去,我死也不能把自己典出去。

你们救救我,滴水恩涌泉,求你们救救我,我来世当牛做马再报还……纤夫里走出一位长者。

他对着大船招招手,大船缓缓靠了过来。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光头摸着头皮对小金宝笑了笑,说:七仙女!长者给了他一巴掌。

大船靠岸后船帮上伸过来一只跳板,长者扶小金宝上了货船,几个纤夫站在岸边对着小金宝只是傻看,长者回过头,眼睛上了点力气。

几个纤夫一起低下头无奈地上路了。

长者用拳头给小金宝开了一只黄金瓜,小金宝接过来就啃,吃得穷凶极恶。

小金宝猛吃一气后对岸边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胜利微笑。

小金宝狗那样舔过舌头,放心了,自由的喜悦走遍全身。

天上飞过一群鸟,它们在蓝天上气度雍容,懒散无序恣意飞翔。

你阿爸是谁?长者问。

开油坊的张万顺。

小金宝顺口说。

张万顺?长者念叨着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

长者点上旱烟,关切地说:姑娘不是断桥镇人吧?小金宝一时找不出话来了,她自己也弄不清张万顺是不是断桥镇人。

小金宝望着船板上的一只葫芦,对长者突然一个傻笑,这个笑容来得快去得快,尴尬中有一种恶作剧后的快慰。

长者问:姑娘到底是哪个村子的?小金宝随手指了指,脸上的笑容掉进了水里,极不自在地说:那儿,就那儿。

你娘家到底在哪儿?小金宝放下手里的黄金瓜,不语了。

你阿爸是哪一个?小金宝望着长者,目光中流出了青藤断裂后液汁的光芒。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小金宝的脸上起风了,乱云开始飞渡。

你到底要上哪儿?小金宝就在这时伤心起来,自己的身世怎么就这么经不起问,想说个谎都说不圆。

我到底要到哪里去?姑娘,你要到哪里去?眼泪在这个时刻爬上了小金宝的眼眶。

蜗牛那样吃力缓慢却又固执悲伤地爬上了眼眶。

夏日午后被她的泪眼弄得凄婉缤纷,一副没深没浅。

她的千古悲伤没有声音,在胸中宁静孤寂地奔腾汹涌。

天上的太阳支离了,碎成千闪万烁。

河水绿绿地流,一水碧无情。

大哥,送我上去。

小金宝终于这样平静地说。

我可以肯定,小金宝这次成功的逃跑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灾难。

这一点从她重新返回断桥镇可以得到明证。

纤夫的问话要了小金宝的命。

小金宝最终发现自己经不住拷问。

这样的中气不足实在是一种大不幸。

我猜想小金宝在纤夫问话的过程里把大上海放在脑子里全盘算过了。

她匆匆从阿贵阿牛的看守中逃脱出来,是去找老爷,还是找宋约翰?这个答案非常残酷。

小金宝说了半辈子的谎,谁也不和她当真,她的谎也就八面玲珑了,一旦有人拿她的谎话当真,小金宝的可怜相立即就显出来。

这也是命。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小金宝对上海滩、对虎头帮到底明白多少,但她没有逃跑,一个人重新回到断桥镇,说明她对上海滩没有半点把握。

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小金宝真正的往下坡走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