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宝站在河岸目送纤船驶向远处。
他们的油背脊后面飘起了欢愉的号子,号子没有字,尽是些男性吼叫,水乡大地充满了优美蛮荒,太阳已黄昏了,像一只蛋黄,扁扁地一晃一晃,在天地之间岌岌可危。
那只夕阳与小金宝一样无力,轻轻一戳立即就会淌得一地。
彤云却极热烈,浓浓地积了一块又一块,预示着一场大雨。
彤云的预言模样露出了一种潜性狰狞。
我被阿贵、阿牛反捆在楼梯的扶手上,两个看守煞有介事一前一后坐在门前。
他们面色严峻,忧心忡忡。
他们叼着旱烟默然不语。
我的面颊有两道泪痕,我想起了豆腐房。
我的豆腐房之梦永永远远地破灭了。
那个该死的狐狸精女人毫不费力地断送了我的一生。
三个人都没有吃晚饭。
灶台冷冷静静。
小金宝的突然逃脱使三个人顿然各怀鬼胎。
我们的眼睛说明了这一点。
白蜡烛照耀着三副不同的面孔。
这个三角形里许多复杂的心思已成了内心活动,彼此不语,心照不宣。
我从他们的目光里已猜定他们的恶毒主意:把自己送给老爷,再往自己的身上推个干净。
我决定逃。
但我的计划尚未实施,该死的阿牛就已经抢先一步。
他们把我捆得很死,捆死之后阿牛照我的脸上就是一个耳光。
我感觉得到左腮上的巴掌形红肿。
我透过烛光交叉着两个看守的眼睛。
他们的眼睛凸出来了,这样的眼睛历来标志着大祸临头。
小金宝的突然出现有点像梦。
她在烛光中平静安详的步态具有强烈的梦魇性质。
她满面倦容,似大病初愈。
三个人既没有大喜过望也没有惊心动魄表明了一种梦游状态。
小金宝脸上的丧葬气息是极为典型的梦的颜色。
小金宝一声不吭走到梯口,无力地给我松绑,弄了半天没有解开。
阿贵走上去给她帮忙。
我松开后很自然地摸一摸挨打的腮帮。
小金宝伸出手,抚住我脸上的红肿伤痕,随即回过身给了阿贵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一定耗尽了小金宝的全身力气,在小镇的夜空骇世惊俗,亮得出奇。
这个耳光使三个人如梦方醒。
小金宝打完耳光扶着梯把手喘了一刻气,吃力地上了楼去。
阿贵捂着脸,顺手就抽了阿牛一嘴巴,大声说:你她妈给我还回来。
小金宝一上床就听见楼板下咣两下关门声,随后是大铁锁的合闩声。
小楼给封死了,密不透风。
小镇之夜随小金宝的上床彻底安稳了。
她睁着眼,眼睛的上方空阔如风。
我则躺在自己的地方,阁楼里风静浪止。
我们都睁着眼,眼里装满了小镇之夜,如沉在水底的星星,隔着水面仰望夜的颜色。
夜空响起了雷声,听上去极远,响得也非常吃力。
小金宝撑起上身,气喘吁吁地说:臭蛋,给我舀碗水。
她的声调里有了孤零无助的祈求色彩。
我给她送了一碗水。
我递过碗时脑子里追忆的却是初到上海的那个倒霉之夜。
小金宝接过碗,嗓子里响起了液体下咽的咕噜声,听上去令人心碎。
小金宝把空碗递过来,喘着大气说:再给我舀一碗。
一道雪亮的闪电就在这时撕开了小镇夜空,拉出了八百里缺口。
闪电尖利无比刺进了阁楼,它们弯曲的身体在红木雕花上蛇一样飞速抽动。
我正伸出手接过小金宝手里的碗,闪电就亮了。
我们在闪电中对视。
我们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两道晶体光芒,蓝幽幽地拐弯跳跃并拼命挣扎。
碗掉下来了,在红木床沿碎成一种死亡话语。
巨雷说炸就炸,离头顶只有一扁担。
速度之快不及掩耳。
夜空立即炸开了无数黑色窟窿。
小金宝尖叫一声,一头扑进了我的怀中。
我慌乱的胸口体验到了更为慌乱的疾速起伏。
我们拥成一团,又一道雪亮的闪电鞭子那样抽进来,在我们的背脊留下了疯狂拷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