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第七章(4)

2025-03-30 14:44:16

雷电对小镇发动了猛攻。

它们猛轰滥炸。

下雨了。

我依靠听觉知道是一场大暴雨。

雨脚在屋顶上飞奔。

闪电不时地从窗外往屋里冲,闪电的光亮放大了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使整个小楼处在一种危险的视觉之中。

雨夜放大了我的听觉,小金宝的心脏紧贴着我的耳朵响起杂乱的轰响。

她和我这样近,这是我猝不及防的全新感受。

在这场恐怖的大雨之夜我渐渐平静了,我的眼睛和耳朵慢慢失去了作用,最后敏锐起来的是我的鼻子,我从小金宝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无限奇异的气味。

这股气味分离了小金宝,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个小金宝与另一个小金宝。

小金宝无力地放下我,倒在枕上。

我立在一边,仔细详尽地回味刚才的事情。

外面的雨声又大了,刚才的一切又成了一个梦。

小金宝的这次卧床持续了三天,她不再看我,不吃我端上来的任何饭菜,甚至不喝我送过来的水。

小金宝的床沿放上了大小碗只,马桶盖上是桂香送来的咸鱼。

三天里大雨如注,小镇上空整日弥漫灰色雨雾。

山上飘下来极厚的土味,混杂着棺材和铁钉的冥世气息。

小金宝的眼睛只对着红木床顶视而不见。

目光收不回来。

我只得把碗撤了。

阁楼里充满了夏日肉体的酸臭气味,小金宝的唇边长上一层白痂,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带了一阵浓恶腥臭。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镇东响起了敲击声。

是木头敲击船帮的声音,响得极有节奏。

我听到了遥远的嘈杂,但看不见人。

我披了件蓑衣独自往镇东走去,大河边靠了一条木船,许多人在雨中乱哄哄地往上挤,一片鸡飞狗跳。

我不知道大船要往哪里去,但我即刻就想起了自己去上海的那个凌晨,那天也飘着雨雾,我的失眠双眼在那个凌晨有点浮肿,被一群人夹上了船,就此踏上了天堂之路。

我在大船离开码头时才向父母招手的,我记得当初浑身新鲜跃动的感觉,那是发财与长大的新奇感受,马上就要有大出息了。

我意外地在河边发现了槐根。

槐根蹲在河岸,他的身后是那座石拱桥,石拱桥在夏雨中加深了颜色,石头们变得结实,石拱也愈加稳沉厚实了。

槐根也披了件蓑衣。

他专注地望着那条大船,脸上被雨天笼罩了一层忧郁,是女人们才有的那种忧郁。

我蹲到他的身边,同样是一脸的郁闷。

槐根说:她吃饭了没有?我没有说话,小金宝这样作践自己其实没有多少道理。

我终日挂念的是她的气味,我弄不明白我怎么会那样迷醉于一个女人的气味。

我岔开了话题,说:那边在干什么?槐根说:那边是大上海。

我说:你胡说什么?槐根说:那是夜行船,上了夜行船的人都要成为上海人的。

你也想到上海,是不是?槐根的神情被我问得又清丽又哀怨,都不像他了。

槐根望着远处说:谁不想上大上海。

我只是命不好,又不呆!槐根望着驶向大上海的夜行船,脸上升起了伤心的太阳,放射出天堂光辉。

我知道那颗太阳是槐根假想中的大上海,悬挂在槐根假想的高空,艳阳普照,光芒万丈。

夏雨断断续续,一次又一次在水乡小镇浓涂艳抹。

小镇的清晰度时高时低,一次又一次让雨雾遮住,远处的飞檐恍然若现,风姿绰约。

桨棹在小河水面乃乃翩然飘动,却看不见人。

小金宝没有起床。

她的双眼在雨天的沉默里变得又大又深,目光断了根,收不紧了,如秋季里的丧幡在凉风中柔软摇曳。

桂香来看过两次,说了一屋子的温存话,但小金宝不为所动。

我好几次甚至都以为她死了。

我要用很长时间才能等到小金宝的一次眨眼。

她眨眼也极慢,闭下去,过了很久又再睁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