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在第三天下午突然开晴的。
一开晴就是一颗好太阳,但红得有些走样,含了太多的水分。
整个小镇也就带上了一层浅浅的水红色,阁楼的西墙都让这样的阳光弄得更旧了,越发增添了独有的风情。
桂香对小金宝的状况似乎着急了。
她又一次问我,张嘴了没有?我坐在石门槛上,对着石板路上的水红色反光走神。
我摇摇头,桂香说:快劝她吃,再不吃小命就保不住了!我傻着一张脸,带领桂香往楼上去,我们意外地发现小金宝已坐起了身子。
她面色如蜡,乱发如麻,一双眼睁开两只黑洞,伴随着眼皮的一关一闭,寒风飕飕。
桂香坐到小金宝身边,从头上取下梳子给小金宝料理。
小金宝极虚弱地抢过梳子,说:我自己来。
小金宝刚梳了一把,梳齿上就带下来一把头发。
小金宝用两只指头捏住头发,把头发从梳齿上取下来,仔细看一眼,掀开马桶盖丢了进去。
小金宝抬起头,用秋风一样的眼风吹在我的脸上,小金宝低声对我说:臭蛋,给我烧水,我要洗澡。
她说话的声音又冷又干,完全是上海时的调子。
她一点都记不得那天夜里的事了。
我愣在一边,希望她能想起来。
小金宝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说:还不快去?我走下楼,伤心了。
女人都靠不住。
她们身上好闻的气味来得快,去得更快。
我下楼时槐根正守候在门口。
他的瘸腿阿爸金山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打量。
由于职业的缘故,我总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一股子棺材的气味。
槐根低声问:吃饭了?我点了点头,我注意到金山出了一口气。
他真是的,自己的事烦不过来,偏偏还要烦小金宝的神。
他一点也没有料到小金宝的身后带来的倒霉气味已经飘到自家的屋檐口了。
金山整天做鬼的生意,靠死亡来养活自家,金山怎么也想不到真正的鬼与真正的死亡被小金宝从大上海引来了,离他们家只有一炷香那么远了。
我烧完水提着淘米篓买回了几只鸡蛋。
是桂香叫我去买的。
桂香说:女人再虚,有两个鸡蛋就补上了。
我听不懂她的话,但听她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我提着淘米篓回到家时门板全拼上了。
小金宝一准是在洗澡。
阿贵和阿牛在门口相对而坐,但他们的脑袋是侧着的,眯着眼正对门缝偷看什么。
我从他们挂着的下巴立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弄的,一股极其巨大的怒火竟冲到脑门上来了。
我走上台阶,立即听到了屋里的液体流动声。
我从淘米篓里抓起一只鸡蛋,对准阿贵的头就砸了下去。
阿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转脸看见了阿贵满脸的蛋清蛋黄,正想笑,我抄起另一只蛋对着他的脑门又砸下去一个。
三持续两天的夏雨使小镇的空气和石板路变得异样干净。
阁楼的上空飞满红蜻蜓。
它们半透明的橙红色翅膀是水乡小镇的一个独立季节。
它们的飞行轨迹曲折多变,行踪不定。
这样的复杂踪迹纷乱了小镇的蓝色上空。
许多小孩聚集在石拱桥,他们欢呼雀跃,这样的场面渲染了小河里的乌篷船,它们往来穿梭,倒影里充盈了湿润自在的生活常规,岸上船里一问一答,家长里短偶杂着打情骂俏与七荤八素。
说不出的天上人间。
小金宝坐在南门前,软塌塌地倚着门框,她的头发被桂香梳弄得很滑溜,完全是马脸女佣才有的手艺。
梳头作为一种重要的仪式,在这种仪式过后小金宝远不如上海那样光彩照人。
小金宝依在门旁,身上有一种金山的眼里才有的古怪成分。
她看上去极虚弱,与眼前的世界似乎隔着一层冰。
斜对面传来打铁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