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第一章(4)

2025-03-30 14:44:15

你去伺候一个女人。

二管家神秘地一笑,悄声说。

我要伺候老爷!二管家对我的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发脾气。

我真是碰巧了,二管家因为当晚的艳福变得格外宽容。

他笑笑说:是老爷的女人,老爷捧了十年了,大上海的歌舞皇后。

我不会。

我说。

二管家有点不高兴了,嗯了一声,说:又他妈的不是让你当主子,做奴才,谁他妈的不会?一学就会!我不吭声。

我的头脑只想着老爷。

我轻声说:我不。

你不?二管家弄着手里的泡沫,怎么也没料到我敢回他的嘴,顺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脸上拉下一道黑。

你不?等见了她,你想学就来不及了!——你不?老子混到今天这个份上,都不知道不字怎么说。

鸟小不知树林大!上海滩多少脑袋掉进了黄浦江,知不知道为什么?嗯?就因为说了那个字。

不?手拿洋枪管,误作烧火棍,你小东西胆子可真大!我告诉你,你先伺候个把月,你能把个把月撑下来,这只烫饭碗你才捧得住——记住了?记住了。

二管家从浴室里一出来就对我进行了改装。

他让我套上了黑色绸衣,袖口的白色翻口翻上去长长的一大块。

二管家说:唐家的人,白袖口总是四寸宽,你可不要拿它擦鼻子。

老爷可容不得家人袖口上有半点斑,记住了没有?我说:记住了。

随后二管家找出一只梳子,把我的头发从中央分出两半,沿着耳根齐齐剪了一圈。

我的头上像顶了一只马桶盖。

二管家帮我铰完指甲,说:好了,小子。

从现在起你是小姐的跟班了,你要记住,是我把你带到了上海。

你要好好干,可别丢了我的面子!将来发财了,别忘了今天!——记住了?记住了。

二管家用手擦去了玻璃上的水汽,我从镜子里一下看见了一个穿着齐整的小少爷。

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我。

洋皂真是不错,我的脸皮也比先前白了。

我的身上洋溢着一种洋皂的城市气味,我看了一眼二管家,这老头真不错,就是啰嗦了点。

我回过头,迈出了步子,做了上海人走路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二逍遥城三个大字是由霓虹灯管构成的,多种不安稳的色彩迅速闪耀即刻又迅疾死亡,行书的撇捺因灯管的狂飞乱舞失却了汉字的古典意韵,变得焦躁浮动又急功近利,大街两边灯光广告林立,一个个搔首弄姿,像急于寻找嫖客的婊子。

我从汽车里一站上水泥路面就感受到夜上海的炎热。

汽车喇叭一个劲地添乱,它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汽车被各种灯光泡成杂色,受了伤的巨形瓢虫那样花花绿绿地来回爬动。

一个乡村妇女慌张地横越马路,车喇叭尖叫了一声,妇女打了个愣,随即被车轮子撞倒了。

二管家在我的肩上轻拍一下,我急忙回过头来。

上海有句话,二管家关照我说,汽车当中走,马路如虎口,你可要当心。

我尾随在二管家身后走进逍遥城。

屋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

各种口音嗡嗡作响交织在一块。

烟雾被灯光弄成浅蓝色,浸淫了整个大厅。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

吸气老是不到位,我担心这样厚的空气吸到肚子里会再也吐不出来的。

我的脑子里空洞如风,脚步变得犹疑,仿佛一不小心就踩空了,栽到地窖里去。

这样的场面使我恍如游梦,伴随着模糊的兴奋和切实可感的紧张胆怯。

我不停地看,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每走一步都想停下来对四处看个究竟,别一不小心踩出什么乱子。

但二管家已经回头两次了,脸上也有了点不耐烦。

这个我相当敏感。

我内心每产生一处最细微的变化也要看一眼二管家的。

这个城市叫上海真是再好不过,恰如其分,你好不容易上来了,却反而掉进了大海。

上海是每一个外乡人的汹涌海面。

二管家在这片汪洋里成了我的惟一孤岛。

不管他是不是礁石,但他毕竟是岛,哪怕是淤泥,这个爱唠叨的老头总算是我的一块落脚点。

我机警而紧张地瞟着他,二管家第三次回头时我吃惊地发现他离自己都有两扁担那么遥远了。

我两步就靠了上去,脚下撞得磕磕绊绊。

我一跟上他心里又踏实了,胆怯里蹿出了少许幸福,见了大世面。

我侧过了脸,慢慢地重新挂下下巴,痴痴地看领带、手表、吊扇这些古怪物什。

四只洋电扇悬在半空,三个转得没头没脑,有一只却不动,四只木头叶片傻乎乎地停在那儿。

我望着这只吊扇脚底下迈不出力气了。

我曾听说过的,大上海有许多东西它们自己就会动,从早动到晚,我望着电扇脸上遏止不住开心,终于真正走进了大上海,终于成了大上海的人了!我十分自豪地想起了乡村伙伴,他们这辈子也别想看见洋电扇的。

但只有一眨眼工夫,我又记起了二管家,慌忙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