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第七章(6)

2025-03-30 14:44:16

桂香抱着她的小儿走到河边,在石码头给小男孩洗澡。

桂香的腰弯了几下,似乎有些不方便,金山光着背脊从屋子里挪出残腿,笑着说:让我来。

河对岸码头上的女人大声说:桂香,你怎么了,怎么身子都没金山利索了?金山的巴掌在小孩的身上搓来搓去,只是笑。

这时候河里驶过来几条小舢板,舢板上的一个老头笑着说:金山,桂香怎么又有了?河对岸马上有人接过话,大声说:别看金山脚不行,别的还真管用。

两岸一阵笑,大伙全把目光集到这边来。

金山的手上马上乱了,小男孩在巴掌里头也越发不听话了,一会工夫就大叫起来。

金山拉下脸,说:不许哭!孩子却不怕他,哭得更嘹亮。

桂香从屋里蹿出来,一脸的羞,抡起巴掌在金山的光背上就是一下,这一下极生脆,在小河的波面上传得很远,金山的胳膊不知所措地比划了一通,直到看见桂香的眼睛狠戳了他一把,才又傻笑着挪开去。

对岸说:是打在背脊上舒服还是抠在背脊上舒服?对岸又是一阵放肆大笑。

金山撑不住,一个人进屋子去了。

桂香给儿子洗完头时对对岸笑着说:这么大的人,一点用都没有!对岸说:你把他的背脊再弄疼一点,保管他有用!大伙又笑,桂香也笑起来,哄着小孩故意把话题岔开了。

小金宝望着别人说笑,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又散光了。

我看见薄薄的一层泪汪在她的眼里。

她看了一会,就把脸掉了过来,想离开,又没处去,就闷着头一个人玩手上的戒指。

小金宝就这样打发这段伤心时光。

接下来的另一个午后我是终生难忘的,在那个午后金山家正轰轰烈烈地修补他们家的漏屋。

三天的大雨使金山家遭了水灾,我看得见屋里漏下来的雨水从他们家沿着码头流入小河。

金山家修房子招来了四方邻居,这话应该这样说,桂香家修房子招来了四方邻居。

街坊前后都晓得桂香要修破房子了,男男女女来了一大堆。

他们来帮忙时不分大小一律叫桂香嫂子,我记得桂香答应别人也是那么平平常常地唉一声,好像不分长幼,桂香她一律是别人的嫂子,天底下的男女都是她家槐根的小叔或小姑。

桂香腆着她的肚子进进出出,有点像戏台上的判官。

我记得小金宝望着忙碌的人们有气无力地对阿贵和阿牛说:怎么都是死人,就不能去帮着接接拿拿。

阿贵和阿牛相看了一眼,老大的不愿意。

小金宝站起身,说:总不至于怕我再跑了吧?小金宝半玩笑半命令地说:就算我请你们,可以了吧?阿贵和阿牛相互看了一眼,嘟囔着出去了。

一切全部进入了正常格局。

我说那个下午令我难以忘怀,有一半是冲着这个说的。

另一半就不是了。

就在这样的下午虎头帮的人悄悄来到断桥镇了。

那个人长了一张刀把脸,我在唐府里头见过一面。

他来到小镇上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大上海毛茸茸的手指头从遥远的上海又一次伸到我们的身边了。

我看见刀把脸完全是一次意外,要是我不去和稀泥,要是我不到小河里去洗澡,要是我不扎那个猛子,这些事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但我就是和稀泥了,下河洗澡了,扎了一个猛子了。

我是自己抢着去和稀泥的。

那个铁匠为桂香从后山背下了土块。

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那些专门堆坟墓的土块是埋死人的,怎么能修房子?我把土块在石板街上围成一个圆,光着脚丫站在土圆圈中间。

槐根拎来水,一桶又一桶浇到我的脚上去,我硬是用脚把土块踩成了稀泥。

我踩得极开心,小金宝那双眼睛使我把动作夸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