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宝听到桂香失常的尖叫是在凌晨。
她叫着槐根的名字。
小金宝睁开眼窗外刚刚见亮。
她冲下楼时阿贵已开了南门。
小金宝第一眼就看见了水面漂浮的南瓜。
这些南瓜和槐根联系在一起,当然也就和小金宝联系在一起。
桂香的半个身子站在水里,她家的石码头有一只打翻的淘米篓。
她一定是在淘米时看见了那具尸体,随后认出了那个尸体。
金山冲进了水里。
他的一条残脚在水里丑陋无力地挣动。
小金宝在惊乱中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的恐惧是女人对尸体的恐惧。
她没有想到别的。
但她马上发现了槐根腹部的铁船桩,她看到了槐根之死的另一个侧面。
双份恐惧袭上了心头。
她捂嘴的那双手放下来了,身子就倚到了木柜上。
死亡这个巨灵之手从上海伸过来了,大拇指已碰到了她的鼻尖。
她一回头看见了我。
我的表情和昨晚一样半死不活,但没有任何变化,对死亡没有半点震惊。
只有我知道小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半死不活在凌晨时分显出一种可怕的平静,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我的平静杀气腾腾,却又找不出根由。
小金宝扑上来,双手扳紧了我的肩,疯狂地摇撼。
但只晃了两下,小金宝自己就坍塌了下去。
我没有扶她,依旧坐在门外。
我平静镇定,杀气腾腾的平静镇定,河面飘起了一层薄雾,像鬼的八十八只指头软绵绵地抓过来又抓过去。
对岸堵了很多人。
死亡气息席卷小镇大地。
小金宝醒来天已大亮。
阳光普照,晴空万里。
她躺在红木床上。
小金宝醒来之后伸着手四处乱摸。
我从床下掏出锡壳烟壶。
小金宝接过烟,她的双手无助地抖动,一连划断了六根洋火杆。
我拿过洋火,划着了,洋火烧得很稳定。
谁到这里来了?小金宝一把拉住我大声尖叫,是哪个狗杂种跟到这里来了?——你说,你全知道,你告诉我!我没有表情。
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她的。
小金宝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按在桌面上,举起烟壶用力砸了下来。
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别杀了!我没有抽回手,我的指头砸裂了,在桌面上流下一线鲜血。
阿贵和阿牛面面相觑。
他们望着我的指头和我的血,半张了嘴巴,傻乎乎地对视。
小金宝放下烟壶,扶住桌子吃力地撑起身,僵尸一样走了出去。
桂香的家门口堵满了左邻右舍。
小金宝走去时人们默然闪开一条道。
她的身后跟了我,满手血迹。
桂香的家里没有哭泣,六七个老太太围坐在桌前,闭着眼睛为槐根超度。
槐根被一张白布遮住,平放在堂屋中央。
桂香和金山坐在一边形同丧幡,通身散发出绝对死亡的晦重气息。
小金宝进屋后立在了槐根脚前,随后我也立在一边,四周没有半点声息。
小金宝和我站了一刻,默默走了出去。
人们注意到屋里的几个当事人都没有抬头,我们的目光各自放在自己的眼睛里,彼此不再对视。
小镇的白天就死寂了。
满街尽是大太阳。
槐根的葬礼极为简陋。
金山并没有从家里拿出太多的丧幡与香火花圈,帮桂香修房的那几个男人一同把他抬到了后山。
人们注意到槐根出殡的这一天小金宝家的大门一直没有打开。
人们从这家倒霉的小阁楼里没有听到半点声息。
小金宝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走出家门,她走在大街上,后面跟着我。
小镇是一副冷漠面孔,没有人抬眼看她。
这与她第一次逛街的情形截然相反。
人们生怕她把晦气带进自家门槛,她走到哪里关门与沉默就带到哪里。
九十五岁的老寿星坐在桥头老地方。
他的身边有一个孩子,光了屁股,还没会说话,正和老人用他们的语言说笑。
老寿星不住地点头,嘴里弄出婴孩一样的声音。
他们玩得极开心,笑得心心相印。
老寿星抬头时看见了小金宝,他对着小金宝无声地笑开了。
因为没有牙,他的笑容极柔软。
这张柔软的笑脸是小金宝今天看到的惟一笑脸。
小金宝对这张笑脸没有准备,作为回报,她仓促地一笑,没有露齿,又短暂又凄凉。
她的这个仓促笑脸让我看了心碎。
小金宝笑完了就掉过头,回她的小阁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