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来小金宝的那件低胸红裙。
小金宝接过裙子,从桌子上拿起菜刀比划了好半天。
我盼望着小金宝能早点下刀,把她的红裙变成彩带飘扬在小镇屋檐下。
但小金宝停住了。
小金宝放下刀,把她的低胸红裙搂在了胸间。
阿贵和阿牛相互望了望,没吭声。
他们的脸色说话了,这个我看得出来。
他们在说:晦气!阿贵没话找话地自语说:好好歇着吧,今晚上还有社戏呢。
寿星常坐的那座桥边挤满了人。
花圈、彩纸十二生肖从老寿星的家门口排出来,拐了弯一直排到了小石桥上。
吹鼓手腰缠红带吹的尽是喜庆曲子。
听上去有用不完的柴米油酱盐醋茶。
桥头下面设了一只一人来高的彩纸神龛,供了上好的纸质水蜜桃。
地上布满鞭炮纸屑,桥两边是两炷大香,宝塔形,小镇的半空飘满了紫色烟雾。
人们捧着碗,拥到神龛旁边的大铁锅旁捞寿面,象征性地捞上长长的五六根,吉吉祥祥放到自己的碗里去。
几个不相识的男人戴着草帽夹着大碗在面条锅前排队。
他们神情木然,与周围的氛围极不相干。
他们用铁锅里的大竹筷一叉就是一大碗,尔后闷不吭声往河边去,走进刚刚靠岸的乌篷船。
河里的乌篷船要比平日多出了许多。
下面条的大嫂扯了嗓子伸长颈项大声喊:三子,再去抬面条来!老寿星的尸体陈在一块木门板上。
我挤在人群中,赶上了这个喜气的丧礼。
老寿星的尸体和他活着时差别极大,看起来只有一把长。
我闻着满街的香烟,弄不明白老寿星一家一家告别,到底是为了什么。
死真是一件怪事。
可以让人惊恐,也可以叫人安详。
这样的死亡是死的范本,每个人只可遇,不可求。
不知谁突然叫了一声:红蜻蜓,你们看红蜻蜓。
我抬起头,果然看见半空的香雾中飘来一片红色的蜻蜓,它们从屋后的小山坡上飞下来,一定是前几天连绵的雨天才弄出这么多红蜻蜓的。
红蜻蜓越来越多,一会儿工夫小巷的上空密密匝匝红了一片。
人们说,老寿星显灵了,人们说,老寿星真是好福气,菩萨派来这么多的红蜻蜓为老寿星接风了。
人们仰起头,享受着老寿星给小镇带来的最终吉祥。
小金宝一直没有下楼。
小金宝坐在阁楼的北窗口,显得孤楚而又凄凉。
东面飘来的喜气和红蜻蜓与她无关。
她不敢出门,她不敢面对别人对她的厌恶模样。
香烟顺着石街向西延伸,雾一样幸福懒散。
楼下自西向东走来两个小伙子。
他们抬着一只大竹筐,竹筐里放了一摞又一摞生面条。
他们抬着面条一路留下他们的抱怨。
那帮戴草帽的是什么人?还真的想长生不老?一碗又一碗,都下了多少锅了!谁知道呢?整天躲在小船里头,像做贼。
他们想干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小金宝坐在窗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不祥的感觉夹在喜庆氛围里纷飞。
她望着窗外夏日黄昏,红蜻蜓们半透明的翅翼在小镇上落英一样随风飘散,连同乌篷船、石拱桥、石码头和旧墙垛一起,以倒影的姿态静卧在水底,为他乡人的缅怀提供温馨亲情与愁绪。
小金宝不敢下楼还有一个更要紧的原因,她不敢见桂香,不敢见金山。
她望着对面小楼顶上的山顶,猜不出槐根的小坟墓在哪一颗星的底下。
死亡靠她这么近,死亡使她习惯于追忆与内疚,但死亡没有能够提醒她,又一个重大事件正悄悄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