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宝笑着说:你真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喝,我和你一起喝。
小金宝双手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往下灌,她喝的样子极丑极恶,酒从嘴角两边不住地往下漏。
出一个,小金宝说,该你出一个了。
阿牛说:我学驴,我学驴叫比他的狗还像!阿牛站起身,退一步,两只手摁在桌面上,一头驴立即在小镇的喜庆之夜发情了。
阿牛最终甩起脑袋,吼了两下,比真驴还像。
河里的人有些纷乱了,他们齐整整地望着这边,弄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小金宝没看水面,她的兴致正浓,小金宝又灌下一大口,说:姑奶奶唱一段,让你们开开眼。
假正经,假正经,做人何必假正经。
你想说,你就说,何必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这时候社戏台上愣头愣脑走上来一个小丫头,小丫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却发现水上的船只开始移向一家石码头了。
这个披红戴绿的小丫头手里拿着一条绿绸带,忘了听桥边琴师们的过门,却看见不远处石码头沿口一位身穿红裙的女人离奇古怪的歌唱:假正经,假正经,做人何必假正经。
你要看,你就看,何必偷偷摸摸躲个不停。
人们看见身穿低胸红裙的小金宝了,她的大乳房在红烛光的照耀下抖动出世俗快活的半透明红光。
台下大声喝彩,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社戏场上能看到另一出大戏。
我的心慢慢碎了。
我拉着一张脸,慢慢走上了小楼。
我立在窗口看见所有的船把船头都对准了我们的石码头,我就那么站着,脑子里如同在逍遥城时一样空洞。
一只碗突然被打碎了。
是用力从半空掼下来的那种打碎。
我完全没有料到,做出这个惊人举动的恰恰正是小金宝。
我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酒,她一定是喝完最后一口之后做出这个大幅度的惊人举动的。
她打碎了酒碗之后传出了她的尖声怒骂:狗日的,你出来,狗日的,你有种你站出来。
你知道你杀了谁?你知道你杀了谁?你听见我的话,你站出来,狗日的!你有种你给我站出来,我倒要看看你的东西有多长,有多粗!三小金宝喝醉的第二天早晨事情全面爆发了。
那个早晨我这辈子是忘不掉了。
小金宝被人绑走就在这个早晨,那时候太阳还没出来呢。
小金宝的床边被她吐得到处都是,满屋子全是熏人的酒臭。
那天一大早我就醒来了,我推开窗,大清早凉风习习,有点寒意。
东方的云层像痨病鬼的痰迹带了几根血丝。
小镇还没有醒来。
江南水乡露出了隐约大概,恬静而又秀美。
许多好日子在这隐约的轮廓里整装待发。
小镇在我的眼前没有亮透,不真切,可是安安静静的。
小镇在我的鼻子底下,乖巧得像光屁股的婴儿。
远处有几只公鸡在打鸣,是一种抒情的调子。
随后小镇的后山上响起了鞭炮声,每一声鞭炮都被山反弹出回音,有着隔世之感。
随后喇叭也吹响了,因为有些距离,被轻风吹弯了,传递过来时,扭着身子,听上去不真切。
我知道,老寿星出殡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老寿星大清早的出殡善始却没能善终。
两路人马从小山的隐蔽处杀了出来。
他们的厮杀搅在送丧的出殡大礼中。
他们在送丧的人群中左冲右突,企图讨个吉利的送丧者们扔下了纸幡、花圈和纸钱,他们沿着山坡四处逃散。
这一切小金宝当然不知道,她醉得像一摊酱。
这一场斗杀没有结果,只在满山坡的纸钱中间横下了几具尸首。
关于这场械斗我知道得极其有限,我记得的只有一点,在太阳出山之前阿牛突然冲到小阁楼上来了,随后冲上来的还有阿贵。
他们没有顾得上我,他们极其慌张地把小金宝从床上拖了下来,从楼上背到楼下去了。
阿牛拉开南门,我注意到布满雾气的河面上飘荡着许多碗,每只碗里都有一只鲜红色的小蜡烛头。
我们的石码头上靠了一只小舢板,阿牛把小金宝背上船,随后阿贵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船。
我走上船,阿贵拉上船篷,把整个小船全盖严实了。
我坐在船中央,透过一道缝隙看见桂香打开了大门,她为她的儿子戴着孝,她的脸在早晨的淡雾里依旧可见昨日的死亡痕迹。
小船离她远去了,我猜想桂香到死都没能弄清楚船里那一刻正躺着小金宝,那个给她带来无穷灾难的女人走得如她的来。
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
小舢板从小河口拐了弯后进了大河,我顺着这个拐弯看见了小镇北面的小山,小山上布满了花圈与哭丧棒,它们被踩得一地,东一堆西一堆,呈现出一股比死亡本身还要丧气的不祥。
有一只大棺材停在山坡上,还没来得及入土。
这时太阳出来了,太阳照亮了那只巨大的棺材,只一闪,棺材和小山小镇就一同离我而去了。
小舢板行驶到中午时分在大河里遇上了一只大船。
这时的小金宝已经醒来了。
她趴在小舢板的船舷上,不住地说:头疼,快停下,我头疼。
阿牛在船尾划桨,没有理她。
阿贵则坐在船头,他坐得很肃穆,他的屁股旁边无缘无由地放着一把小手枪。
我弄不清他是从哪儿弄来这个玩意的。
小金宝把头伸到水面上,弓起身子大呕了一通,随后就歪在那里哼叽。
她无力地掬起水,往自己的嘴里送。
小舢板就是在她喝饱河水之后遇上那只大木船的。
阿贵站起来对大船挥了几下手,慢慢靠了上去。
一上大船我就惊呆了,大船的船头站的是铜算盘,大船的后舱里立的却是上海滩虎头帮的老大唐老爷。
我坚信小金宝一见到老爷酒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