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第九章(1)

2025-03-30 14:44:17

一有好多事要回过头来想。

小金宝与铜算盘和老爷的见面就要回过头去重想一遍。

他们在船上的见面平平常常,骨子里头却有意思。

我第一眼看见老爷时就想,小金宝肯定又要大闹,她昨晚上就闹成那样了,见了老爷还不哭天喊地?可是不,小金宝就是没有闹。

我现在才弄明白过来,全因为铜算盘站在旁边,小金宝这种时候在铜算盘的面前可没有底。

她离开上海的那一个晚上宋约翰正在她的楼上,铜算盘知不知道,她可没数;铜算盘万一知道了有没有对老爷说,她也没有数,这样的时候小金宝可不能太放肆,她的小拇指头这一刻夹在人家的门缝里呢。

老爷和铜算盘的眼睛一如上海,看不出任何东西。

只要他是个人物,眼睛里头一般总是漏不了事情。

老爷见了小金宝只是笑,摸着光头,轻轻松松高高兴兴的样子。

老爷站在船上,看不出受了重伤的样子。

老爷的伤其实不轻,只不过总算稳下来了。

小金宝走到老爷面前,老爷的脸上只有一股子久别胜新婚的喜气,别的再也没有什么了。

小金宝表现得聪明乖巧,顺着久别胜新婚的意思和老爷一同往下走。

小金宝抚着老爷的身子,用老夫老妻的口气说:身子怎么样了?小金宝说什么话都好听,说身子两个字尤具有一股子特别的味道。

身子,这是最讨老爷耳朵好的两个字。

老爷没有回答小金宝,把小金宝一同拉进了后舱。

老爷的手一碰上小金宝的胳膊小金宝就有数了:不像是急于云翻雨覆的意思,老东西伤得不轻,身子骨还差火候。

老爷进舱后半躺在舱壁,他的身后靠着一床破棉被,小金宝瞄一眼不远处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彩色小药片正躺在瓶子里红红绿绿。

小金宝拿了药片给老爷喂了几颗,温柔地问:我们还要去哪儿?老爷笑了笑,和和善善地说:陪你看看山,再看看水。

老爷说完这话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猜得到小金宝还要追根刨底,文不对题地自语说:先让他们闹,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凡人打仗,神仙收场——先让他玩玩。

小金宝喂下老爷一口水,用心仔细地品味老爷这句话里的意思,弄了半天也没弄出头绪来。

铜算盘从船头来到后舱,他的手上依然不离那只水烟壶。

他的眼睛又深又阴地盯了小金宝一会儿,一开口却很恭顺,铜算盘说:小姐,您早点让老爷歇着。

小金宝斜了他一眼,样子端得很足,但到底也不敢对他过分,说:知道了——我们还要走多久,我们这是上哪儿?铜算盘低下眼,对小金宝说:快了,我们去一块小岛,岛上就一个寡妇和她的小女儿。

铜算盘想了一想,又关照说:到了岛上小姐可不要乱跑,没有老爷发话,任何人不能上岛,任何人也不能离岛——小姐您再委屈几天。

小金宝的脸上浮上不开心的神情,她听得明明白白,铜算盘关照与恳求她的话,骨子里全是警告和命令。

铜算盘补了一句:快了,要不了几天,老爷会带我们回上海的。

从后来的事态发展看,这话里的意思可多,这话让小金宝忽略了,真是她的不该。

铜算盘从小睡中醒来,眯起一双老眼。

他的目光透过木板缝隙向外张望,他的目光又混沌又闪亮,让人老是不放心。

铜算盘自语说:到了。

小金宝对着缝隙张望了一阵,没看到东西,命令我说:把门打开。

我跪在舱门口,一座孤岛正沿着我的错觉向我静然逼近。

岛上长满芦苇,绿绿的挺挺拔拔。

芦苇的修长叶片全是年轻的颜色,在晚风中整整齐齐,风一吹,这种又整齐又错落的植物景观即刻涤荡了大上海的杀气,贮满了宁静、温馨与人情味。

我爬出舱门,万顷水面烟波浩淼。

天高水阔,上上下下都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