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吧台的几个,正在讨论一匹马。
它三岁,是一匹母马,马场上叫它‘黑闪电’,我叫它达琳,小分头大声说,他的颧骨处布满酒意,随风扇的运转极为浮动,我认准了它,两年的血汗全让它砸了,下午枪一响,达琳第三个冲出去,最后一百码它还在第二,我准备跳黄浦江了,他妈的维克多最后一圈它摔倒了,达琳一马当先,什么叫一马当先?嗯?就是他奶奶的发!够你淌八百年臭汗!马票又涨了吧?身边的一个问。
长了长了,小分头说,马场那帮家伙真黑,六块了,少一个子儿也不行,他妈的上个月还是五块。
不行了!三四米远处突然站起来一个中年人,烟土不行了,开窑子也不行了,军火还不到时候,要发,这会儿只能在盐上发,要得甜,加把盐,古人就这么说了,安格联子爵是什么眼光?汇丰银行白花花的银子是什么?是白花花的盐巴!我往前走了几步,一个老头在另一处敞开了衣襟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显然听到了中年人的大声叫喊,他慢悠悠地对身边的说:白花花的盐是钱,白花花的俄国娘儿们就不是钱。
老头伸长脖子压低了声音说:俄国娘儿们可真不含糊,干起活来舍得花力气,我刚买了五个,用了都说好!身边的那个失声而笑,拿起了酒杯,讨好地和老头碰了一下。
我听得见他们的叫喊。
他们说的是中国话,每个字我全听得清,可我一句也不懂。
我弄不懂上海人大声吵闹的到底是什么。
这时候左边站起一个穿白衣服的,他打了个响指,大声说:香槟,Waiter,香槟香槟!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举起手,高声补充说:冰块!冰块!逍遥城里的女招待都认得二管家。
二管家一到就把外上衣脱了,套在椅背上。
二管家真是有派头,金牙齿、手表和皮鞋他全有。
我们家乡的人说,装金牙的要笑,带手表的要捞,穿皮鞋的要跳。
二管家不笑,不捞也不跳,财大气粗的派头全在走路的样子里头。
二管家在歌台前坐好了,为自己要了一杯酒和一颗冰块。
二管家没有忘记为我点一盘冰淇淋。
我没敢动,二管家用手背把冰淇淋推到我面前,用下巴示意我吃。
我端起盘子,舀一口送进嘴,没有来得及嚼我就吐了出来。
我用手捂住嘴,又卑怯又害羞地望着二管家。
二管家正端了杯子,冰块在杯中泠泠作响。
怎么了?怎么吐了?我说:烫。
二管家就笑。
他的背靠到椅背上胸脯笑得扩展开来。
这是冰淇淋,小子。
他说,只有有钱人才能在夏天享到冬天的福。
我不放心,小心尝了一口,心里头有底了。
我学着二管家的样,吃一口停一次。
台上的灯光突然变了,红红的一堵墙上放射出雾状红光。
几只铜质喇叭一起吹起了曲子,拐了十八个弯。
硕大的舞台上斜着走上来一排姑娘,她们的裙子极短,裸露出整条大腿,大腿在红色雾光的照耀下有点不真切,毛茸茸的样子。
她们头顶的旋转吊灯也打开了,吊灯的转动光束打在她们的皮肉上,整个人弄得斑斑点点,如大动春情的金钱豹。
十几个姑娘甩胳膊扔腿狂舞了一气,一个鲜红高挑的女人没头没脑地走了上来,她一登台台下响起了一片欢呼与唿哨。
二管家把两只手举得很高,带头鼓起了巴掌。
二管家低下头小声对我说:小金宝!我望着舞台上这个叫小金宝的女人,从头到脚就觉得她是假的,不像人。
她的长发歪在一边,零零挂挂的,藤蔓一样旋转着下来,她对着台下弄出一个微笑。
在另一阵欢呼中她把两片红唇就到了麦克风前。
她的歌声和她的腰肢一样摇摆不定,歌词我听不清楚,只有一句有个大概,好像在说谁,假正经,你这个假正经,这句话小金宝唱了十几遍,整个大厅里就听见她一个人在哼,假正经,你这个假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