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不信梦?我信。
几十年来小金宝反反复复对我说一句话,她总是说:我要回家。
这是她死前最后一晚对我说过的话。
梦里头小金宝披了长发,上衣还是翠花嫂的那件寡妇服,蓝底子滚了白边。
我就没问一句:你家到底在哪儿?我那时不问是有道理的,我知道她答不出。
我一直想在梦里头好好问问她。
我一问,梦就醒了。
梦是一条通了人性的狗,该叫的时候叫,不该叫的时候它就是不叫。
我想来想去最后把她的骨头迁到了我的老家,埋在一棵桑树底下。
桑树可是她最喜欢的树。
我去迁坟的那一天是个秋天,没有太阳。
小孤岛上芦苇全死了,芦苇花却开得轰轰烈烈。
芦苇花就这样,死了比活着更精神,白花花的一大片。
秋风一吹,看了就揪心。
岛上的小树一直没有长大,秃了,上头停了几只乌鸦。
我刨开地,小金宝的骨头一块一块全出来了。
她手腕上的手镯还在呢。
我坚信小金宝埋到土里的时候还没有死透,她的手像竹子,一节一节,散了,但弓得很厉害,两只手里都捏着大土块。
我坚信她没有死透。
当年上海滩上的一代佳人,而今就剩了一张架子,白的。
大骨头都糠了。
我把小金宝的骷髅捧在手上,闻到了几十年前的腥味。
脑子里全是她活着的样子。
她在我的脑子里风情万种,一眨眼,就成骷髅了。
一张脸只剩下七个洞,牙咬得紧紧的,一颗对了一颗,个顶个。
世上万般事,全是一眨眼。
灯红酒绿,掉过头去就是黄土青骨。
大上海也好,小乡村也好,你给我过好了,是真本事,真功夫。
小金宝就是太浑,没明白这个理,自己把自己套住了,结成了死扣。
二管家带领我走向后台。
过道又狭又暗,只有一盏低瓦路灯。
刚才台上的一群姑娘叽叽喳喳下台了。
她们在台上很漂亮,但从我身边走过时她们的脸浓涂艳抹,像一群女鬼。
我有些怕,脚底下又没深浅了。
二管家用中指指关节敲响了后台化妆室的木门。
他敲门时极多余地弯下了背脊,这一细小的身体变化被我看在了眼里。
进来。
里头说。
二管家用力握紧了镀镍把手。
小心地转动。
小心地推开。
小心地走进去。
叫小姐!二管家一进门脸就变了,长了三寸。
叫小姐!他这样命令我。
小金宝半躺在椅子上,两条腿搁在化妆台边,叉得很开,腿和腿之间是一盒烟与一只金色打火机,她胡乱地把头上的饰物抹下来,在手里颠了一把,扔到镜子上,又被镜子反弹回来,尔后她倒好酒。
我说:小姐。
小金宝没理我,却在镜子里盯着门口的一位女招待。
小金宝说:过来。
女招待走到小金宝面前,两只手平放在小肚子前面。
小金宝点点头,说:转过身去。
女招待十分紧张地转过了身。
嗯。
小金宝说,身腰是不错,出落出来了。
小金宝摸摸女招待的屁股说,难怪客人要动手动脚的。
——小姐。
女招待惶恐地说。
刚才没白摸你吧?小金宝说,她猛地把手伸到女招待的乳罩里头,抠出一块袁大头,小金宝盯着女招待,眼里发出来的光芒类似于夏夜里的发情母猫。
别说你藏这儿,你藏多深我也能给你抠出来!小姐。
女招待拖了哭腔说。
小金宝用袁大头敲敲女招待的屁股说:你记好了,屁股是你的,可在我这儿给人摸,这个得归我,这是规矩!小金宝把洋钱重新塞到女招待的乳罩里去,脸上却笑起来,说:你是第一次——女招待连忙讨好地叫了声小姐。
但我也不能坏了我的规矩,小金宝敛了笑说,这个月的工资给你扣了,长长你的记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