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实则是一大群丧失理智的个体,他们固然有着无可比拟的伟力,然而,与之成正比的,他们的盲目与残忍也同样惊人。
就如画苑号上的众多乘客一般,当初,尚羌陡然发动阴谋,用暴力夺取船只的时候,他们并非没有奋死一拼的能力,只是在淫威之下,几乎所有人都步调一致地选择了驯服与沉默,也正是因为这退缩与冷漠,才使得敢于出头的疏之兄孤立无援,身死他乡——而今,情势发生了逆转,昔日赫赫扬扬的尚羌忽而变得病弱可欺,于是心中才恍然激起了仇恨和愤怒——只是,这时的仇恨和愤怒与真正的仇恨无关,说白了,只是借着群体掩盖下的尽情发泄私愤、炫耀暴戾而已。
他们不敢和下山猛虎作搏,却从不怯于对陷阱网罗中再无法危害的野兽痛掷石子。
群情激奋之下,许多人一拥而上,对毫无反击之力的尚羌施以拳脚,这位三王子口中的呼救顿时变成了痛苦的呻吟,双手抱头蜷缩着,有大量鲜血从箭伤和刀伤的创口中流出。
被血色一激,人们不但没有收起暴戾,反而愈发狂热,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无情地攻击伤者来表现自己的‘英勇无畏’。
虽然被打的人是我也憎恨的尚羌,但是,众人的行为依然可说是可鄙的。
我看不下去这种赤裸裸的欺辱,正要作声时,却见君儿先我一步分开了人群,挡在了尚羌前面,不要打他了!他在流血,你们没看到吗!没料到善良美丽的舞伎会保护尚羌,众人一愣,稍微有些迟疑之下:可他是尚羌啊!就是流血流死了也不值得可怜!不行!你们住手!君儿摇头,张开双臂挡住蜷成一团的尚羌,执意不准人们再伤害他。
……谢谢你,尚羌挣开青肿的眼睛,对君儿感激一笑,筝儿……我已经伸出一半的阻止的手又收回来了。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忽然间心里却像是打碎了什么一样,闷闷的极不是滋味,一时间有种莫名的恼火。
……秦姑娘,你让开!让开!让我们打死那琉球人~!打死琉球人!只是片刻的沉默之后,人们又愤愤不平,要报复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情形眼看失控。
然而,君儿还是倔强地一步也不挪开,而躲在她身后的尚羌,却好像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处境中一样,满意地开怀大笑。
而夹在君儿和群情激奋的众人间的我,却径自选择了沉默。
不过,恰在这时候,响起了猛烈的踢门声,有人打开门,然后一个满身是血的海盗倒入了屋里,口齿模糊地道:不好了……西门……官军……官军炸开西门了!什么!这话不啻为一个惊雷,顿时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我直愣了好一阵,感到浑身血液凝固了一般,不敢置信:府兵也攻进城来了?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我抹一抹额头的冷汗,连忙霍地站起,对还在怔愣失神的人群喝道:快!大家马上搭造防线!阻止敌人进入县衙!怎……怎么挡得住?有人绝望道,一支部队打进来就已经够恐怖了,更况是两面夹击,小小的一个县衙,恐怕是三两下就会被占领了吧,何来还手之力?拆房子!用拆下的大石块在外面垒成石墙!我果断地作出决定,指挥道:再挖深县衙前面的小河沟,不管有用没用,尽一切可能减缓他们的攻势!老弱妇孺立刻往南边撤退,逃出城去!虽然恐惧,但是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人群骚动一阵,然后照我的话分成了两拨:妇孺们开始准备离开,而剩下的二三百个汉子则动手拆房,堆砖。
还有……这时,躺在地上的尚羌也提议道,我还有几十人的部下在东门、南门,叫他们回来……在县衙后面有一个大水池,池水是通着大河的……赵君,你快叫人挖开水池,池水……或许能阻挡一阵子……说着,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嘴角边留下血丝,君儿连忙掏出手帕,帮他处理着伤口。
我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一咬牙,什么也没说地转身离开。
东南门的海盗不一会儿便赶来了,我便让他们照尚羌说的去挖开后面的水池,企图将池水引为护绕县衙的小河。
此时,先前派去探听情况的八将军也陆续回来了,他们道,府兵果然攻入了西门,只是因为城里烧的一塌糊涂,所以他们一时间还在废墟之间兜着***,找不着我们;而另一方面,早已进城的乡勇那支部队却停顿了下来,大概是因为主帅互相残杀的原因,此刻他们人心不稳,大部分都没动,只有小部分已经朝这里赶来。
这么说,我们不必修凿甚么防线、直接撤离城里不就行了?我一拍脑门,懊恼起自己的迂腐来:是啊,有时间修那劳什子,还不如早些逃走了!这城明明已经烧的差不多了,人一走,就再无价值,守着有什么用呢?我们也走!我下了主意,趁着敌人还没有打上门来,便让八将军牵来了马匹,叫剩下的汉子们也趁早逃离渠寿。
得了这令,拆房子、修石墙的立刻如蒙大赦,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跟在妇孺们后面离开县衙,我和雪儿共乘一骑,扬鞭欲走。
不料,还没出门,却听前面人群‘轰’的一声,紧接着,已经出了门的众人又慌张地掉头涌进门来,口里惊恐喊道:南门破了!马贼!马贼杀进城了!我扬起的马鞭顿时停住,怀中的雪儿也吓得瑟瑟发抖。
一时间,人流潮水般的涌入县衙,惊叫声、哭喊声乱成一片……不,显然这还不够乱,因为,下一刻,只听得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然后面颊一热,余光看见巨大的火光在门口炸开,待我回过头去时,却看见紧闭的县衙大门已经化作了齑粉,空荡荡的一片废墟中,响起了府兵的呐喊声——府兵,也已经打到眼前来了!只见一面红旗高高扬起,而那上面的颜色,不正像极染透了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