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竹白的书页之中,静静躺着的,竟是一块明黄的绸布,上面精描着交缠的蟠龙,内里隐隐露出朱红的字迹……那是父皇的遗诏!我们同时认出这再熟悉不过的遗诏,我手指颤抖着,展开一看,然后又猛地握紧在掌中,虽只是匆匆一眼,但是已经可以肯定其真伪了。
于是对众人点了点头,他们几乎立即欢呼起来。
公子,我们马上拿遗诏、玉玺去见吴王吧!李建他们高兴道。
吴王?我这才懊恼一声,该死,怎么没有让杨度带路到王城去?现在一行人就算有玉玺遗诏,可是那些守门的不见得会认识吧,这样怎能靠近王宫?想到这里,我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一下子惘然起来。
褚倪看出我的心思,便道:公子是不是在想怎么才见得着吴王?我点了点头。
用目光询问他有何办法。
褚倪道:若是作为平常人来说,想谒见吴王确实困难,但是,公子不是一般人……他引我看向街道的一面,那里的白墙之上高高地悬着一张榜文,而榜文的内容吸引了许多人的围观,褚倪道:公子可以先去见那个人,然后,让他带咱们入宫见吴王。
那个人?我好奇地走进榜文,从拥挤的人群缝隙中,看清了榜文的内容。
是吴王的安民诏令?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用。
这时,雪儿倒也看出端倪来了,她高兴地指着榜文上一个名字:公子,是‘世子修’,那不是……看完了榜文,我才明白雪儿和褚倪所指的是什么了,原来,榜文中说,吴王闻得帝都隳灭,史张入寇,悲恸不已。
所以决定在金陵设立行朝,一则恭候皇帝御驾南征(从这里看来,吴王并不知道父皇已经驾崩的消息),再一则,便是收纳南逃的诸臣,尽量保存帝国的生力。
让我们高兴地是,其中提到,招纳大臣的地址并不是在吴王宫,而是在孔庙里,吴王让世子赵修在那里鉴别来人的身份真伪,以便给予相应的处置。
我们去见表弟!我哈哈大笑,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大家齐声附和,跟着我匆匆转身去寻孔庙。
说起来,一个城市里最易找的地方便是孔庙了,我们在半路上随便拉住一个读书人,便立刻知道了孔庙的所在,根据那人的指引,只不过走了半刻钟,眼前便出现一座飞檐重迭,琉璃连片的壮伟建筑来。
匾上写着‘万世师表’四个鎏金大字,当中一副夫子的绣像,看来,目的地已经到了。
我兴冲冲地跨进院落,可是却被围上来的甲士挡住了去路,一个军士喝道:世子殿下在此巡视,闲人一概免进!大胆!李建看到这个职位不知比自己低多少的下级军官敢挡路,大喝一句,现出了自己的令牌:我是骁骑军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李建!正四品军职,竖子焉敢挡我去路!我们是左右卫军中郎将。
我是太子亲勋翊卫中郎将!几位将军都亮出自己的令牌,那个下级军官一下子看傻了眼,呆愣着手足无措,大概是不会想到一时之间有六位四品的将军出现在自己面前吧。
劳烦你带我们去见世子殿下。
我走上前,提醒那军官道。
被我一提醒,他才回过神来,点头哈腰一阵,连忙唤来左右去里面通报。
自己则带着我们跟在后面。
穿过前厅,左边现出一大片池水、草地来,虽然时令尚早,然而目之所见,已经有好些花树开始姹紫嫣红了,阵阵清风拂过,风息已有隐隐暖意,提醒我们南国风光的迥然易于北方。
正走上穿廊,迎面便有一位锦衣公子匆匆赶来,左右簇拥着诸多幕僚甲士,仪仗颇为不凡。
见此情景,引我们前来的军官先是鞠了一躬,然后对我们道:世子殿下来了!原来,眼前这位公子正是吴王世子,李建他们连忙行礼,齐声道:世子殿下!我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这位小我一岁的表弟,他一如皇室中的其他青年一样,遗传了太祖皇帝的血统,长得俊朗非凡,面如冠玉,唇如涂朱,头上束着通天长冠,一头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大概是生在南国的原因,他比之我的兄弟们,少了一份英武,而多一些儒雅,嘴角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眉目清澈无暇,他看见大家行礼,连忙挥一挥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诸位将军远道而来,想必是历经艰险,要行礼也该是赵修代表父王向大家致敬啊!几句毫不做作的肺腑之言,让人听了心头一暖,李建他们连忙再拜。
正询问着几人的情况,一面好言安慰着,赵修不经意间一抬眼,瞥见人群中惟一没有向他行礼的我,微微有些怔愣,问道:阁下,也是帝都来的将军?我注视着他的言谈举止,心里想起几位皇兄,一时有些酸楚,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
他笑了笑,便伸手领大家向内室去:说起来惭愧,父王令我在此招待帝都诸臣,不过,大概是赵修德行低浅吧,至今也没有多少人前来投奔,关于北方战事的消息,更加是谣言遍地,真伪莫辨……几位今天到来,真是太好了,你们一定要详细告诉我所见的一切。
一路上,赵修几乎可以说是三步一回头地与李建他们殷勤交谈着,神情恭谦,没有一点架子,我暗暗观察着,看不出他有任何的虚伪,反而,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关心和焦急。
一行人走进内室之后,赵修在一张雕花漆案后面坐下,正要唤来下人招待我们,我对李建使了个眼色,他会意,拜了一拜,对赵修道:请世子殿下屏退左右,在下有要事相告。
要事?赵修还未表态,听到这话,侍立在他身后的两个幕僚却已经一下子拉下脸来,沉声喝道:好无礼!面对世子殿下,尔等岂可以提出这等非分要求?就是,世子在上,你等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何必摈开众人?他又转向世子,世子不必理会这等狂言。
并非是非分要求,几人不平地辩解道,只是事体重大,不便当着所有人说,我们务必直接禀告世子!除此之外,更无他意,请殿下明鉴!这个……世子面露难色,显然在犹豫。
胡言乱语!尔等不过四品将军,会有什么大事在身?分明就是——幕僚之一冷哼了一声,就差没有直接说李建他们意图不轨了。
世子夹在两群人之间,手握拳又松开,目光在众人脸上犹疑着,一时间左右为难。
李建为自己申辩:此是吴王和世子治下的金陵城,甲士何止万人?只要我稍有不利与殿下的行为,你们尽可以在第一时间冲进门来将我碎尸万段,那时殿下必然无虞,则又何必担心呢!笑话,完全可以不必冒此风险的,那末不冒岂不是更好!你……不可理喻!混帐!尔等才是狂妄之极!听到有大声喧哗,门外的甲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纷纷带械涌入门来。
殿下!李建见越描越黑,索性不再纠缠下去,转头向他恳切道:末将真有重要机密要面奏殿下啊!别的不说,就想想我等驰驱万里从帝都来到金陵这奔波劳苦上,对帝国的忠诚便已明明可鉴啊!兹事体大,请殿下明断,我等愿为人质,以项上人头为李将军担保!褚倪他们见赵修还在迟疑,纷纷劝谏道。
笑话?担保?我又怎知你们不是一伙的?那两个幕僚显然警惕性极高,丝毫不肯退让:纵有天大要事,也可当着大家说……哼,若是屏退左右,殿下有何闪失,这责任,就是一百个脑袋也担当不起!一时间,内室闹哄哄的,李建他们尽力说服着两幕僚,而两幕僚却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看样子,对于年幼的世子,他们与其说是左右随侍,不如说是更近于师长一类。
我见此情景,便径直向赵修走去,可大约还有几步之遥,眼前众卫士便伸手挡住了我,大声道:你想做什么!?赵修也抬头朝我看来,两人目光相遇,他似乎有些熟悉之感,可是自然认不出我的样子,只见眼神转又变为迷惑。
我并不解释,只是肩膀略用力,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两个甲士,然后也不论幕僚大声呵斥,快步来到了赵修身边,不等他作出反应,便极快地俯首在他耳边轻声道:五年前御花园石马脚下所得的蟋蟀至今尚在吟唱否?听到这一句,他如遭雷霆般全身一震,诧异地看着我,面色大变。
抓住他!幕僚生恐我会对赵修不利,尖利大叫着,一群甲士连忙冲了过来,将我两手拿住,并意图拖离赵修身边。
我任双臂被人捉住,也不反抗,只是看着他继续道,蟋蟀或已不再吟唱,然而……世子总不会将那个与你一起捉蟋蟀的故人也忘却了吧?你可知他今在何方……?这一次,赵修霍地立起身来,仿佛听到了不可能的话一般,手指颤抖地指住我,张大了嘴:那人……那人……!世子,你怎么了!幕僚甲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出去!全部出去!赵修冷静下来,猛地一挥手下了命令,声音颤抖地指着我道,除了我和他,其他人全部出去!世子?幕僚惊慌失措。
几位将军也留下来。
我补充道,赵修怔了怔:……对,你们也留下来,其他人,全部出去!幕僚还想说什么,可是他已经急不可耐了,几乎是将想要靠近自己的一个幕僚一脚踢开,盛怒道:出去,我说出去,你们听到了没有!?……是!众人见温文尔雅的世子忽然发作,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识相地退出门去。
空旷的屋子里,此刻只剩下了赵修单独面对我们,他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只待众人一走,便急匆匆地冲到我面前,语无伦次:五年前……捉蟋蟀……你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