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二十日,庚字号探子李甲、回纪云回禀吴郡王、江南将军奏报:‘自岁末帝都之变以来,史逆作乱北土,圣驾蒙尘,不知其往。
而万民风传城破之日,天子已率六军、诸臣、宗室弃都南狩,言之也凿凿矣,令人不疑其真,然,时日已久,吾等四方探查之下,总不见御驾踪影,虽偶有京官被寻得,问之此事,亦曰不知圣上何去,且所言相互龃龉,不能齐一。
吾等奉职命在身,虽背艰难,总不敢有所怠慢,至今日,虽尚不知天子何在,然竟偶知另一大事:前日,吾等于麝县武举村南面寻得五员败兵,询问之下,竟知彼等皆太子帐下亲兵也,又据彼等言,太子当日并未随圣驾南去,而独以零落之数千甲士,抗史张数万人于西门之外,历经百战,终不退一步,至申时许,众壮士皆捐躯殉国矣,西门之外,尸首横陈,太子孤身一人而斩敌数百具,然天不佑我,史张遂以数千铁兵围困太子,有人亲见,太子兵败为史张擒获……彼等五人于斯时败溃,翌日,俟大军拔营去,乃潜返故战场,并于是处擒获史军火头兵一名,诘问方知,当日太子战败不屈,已遭戕害矣……今五员幸存亲兵及史军俘虏一人俱在我等处,数次核实之,可知其言诚不诬也,所以为是书致吴王殿下以先行报丧,俟明日吾等再带一干人返回金陵,供大王明断———……唉……等我醒来时,已经身在吴王榻上躺着了,整个大殿里一片寂寞,只有吴王连声的叹息不断响起,让人听了也不由得为之扼腕摇头。
皇叔……从初听到噩耗的震惊,经过一场昏厥,醒过之后,我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想了一下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又忍不住心痛道,皇叔,我要去唐城。
吴王自然是明白我的意思的,唐城,太湖畔的那一座小城,乃是大赵昭烈侯的封地啊,可是他却没有同意,只是望着我,眼里是浓烈的悲哀、以及强忍着的克制,我不让你去,至少……不是现在。
他没说原因,但我知道,皇叔是要我为了大局而暂且放下这一切。
我默默地坐起来,顺着吴王的目光向下看去,云霞蒸腾、青烟缭绕的殿堂上,有着一张张仰望的面孔。
此刻,只要我愿意,我便已经坐在了帝国权力的巅峰,只要我愿意,整个金陵、若个天下都会为我沸腾……可是,我却再没有了一丁点的快乐。
心中全是绝望,冰冷的绝望,仿佛置身寒冰地狱一般,再也燃不起希望的火种。
——眼中重迭的全部是大哥俊朗的面容,耳中回响的亦是那温和刚毅的嘱咐,而脑海里,全部是昔日手足情深的情景……忽然却抑不住地热泪长流:没有了,这世上再没有疼我护我的太子哥哥了,没有了,这世上再没有值得我奋斗的目标了——哥哥死了,就是给我一切,又有何用?难道可以像父皇说的那样,做一个高高在上的,除了权力便只有孤独的木偶似的、皇帝?陨儿,你要做什么?看到我一言不发的走下金阶,吴王慌道。
……我并没有回头,只是没有语调地喃喃道:我要去唐城,去找嫂子和无虞……殿下不能离开金陵!吴王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一个身影已经抢先挡在我面前,只见国相陆世廉一脸严肃,几乎是不容置辩道:殿下请坐回去,太子的事,我们待会儿再解决……而现在,你要当着这百官群臣,告诉他们大行皇帝的遗诏的内容!那个,才是一刻不能耽误的大事。
他的话说得有理,我微微一怔,不过很快,伤心再次袭上心头,我摇摇头,强颜一笑:国相,让皇叔宣读依照吧,我——不可以!听了我的话,这个须发银白的老人竟出乎意料地断然拒绝,声音之大,几乎让周围人吓了一跳,他激动道:殿下还不明白吗?只有你才是大行皇帝的儿子,是到现在为止皇帝惟一幸存的儿子,遗诏,只能由你来读,而不能是别的什么人!他扭头看吴王一眼,然后竟向着所有人扬起手来,似乎别有所指地朗声道:自太祖皇帝传下来的规矩,天子写的遗诏,自然只能由下一任天子来诵念他,若是……让殿下之外的人来宣旨,那他就是觊觑皇位!就是僭越其本分!——难道,殿下想陷吴王于不忠之地?这番话一出,吴王手心一松,牢牢握住的紫藤杖兀然跌落,而他的面色忽然变得极不好看,直过了好久,见殿堂上众臣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才勉强笑笑:理当如此……理当如此!陨儿的话,本王当然是不敢轻允的……陨儿,你快回来,给大家宣读玉言吧。
所有人的目光倏地转向我,而世廉更是一再急促:快啊,殿下,快啊!说着,他一把拉起了我的手,神色焦急的就要带我回去。
我一声长叹,身子没有随他移动,稍一用力,便收回了被握住的手腕,在世廉的惊愕不解下,我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然后,视线落在吴王身上,话未出口,而眼泪已经盈眶:皇叔……叔叔!……今日,不瞒您和诸位,赵陨我确实是怀着得一个正名的喜悦来的,我原想让大家都知道我就是七皇子,让大家知道父皇的最后遗言……甚至,甚至在你们的拥护下担起这九州的重担,带着江东子弟,北伐作战——我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泪水点点落下:可是……现在,赵陨我不想了,不在乎父皇的遗诏嘱咐了些什么,更不奢望那一个天子的名份——我若是即位,那是为父皇的遗愿,替大哥而暂且坐着的,如今连大哥都不在了,我要这位子,要这名份又有何用?我的话引起轩然大波,众臣相顾,尽是慌张无措。
世廉不敢置信地大呼:殿下,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太子是薨了,可是大赵帝国还在,大赵的亿兆生民还在!它们就是太子留给你的责任,就是你即位的全部意义啊!——难道,难道你要放弃列代皇帝的社稷江山,沉沦在悲伤之中么!我……我茫然地走向大门,那儿,天空碧蓝地犹如未醒的幻梦:……可陨儿只想去守在哥哥的衣冠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啊……难道,这也不行…………大殿里顿时一片沉默。
世廉无言以对,只是一个劲的叹着气,拄杖一下一下地猛击着金砖地板。
其余人见我悲痛如此,也慢慢垂下了目光。
吴王沉吟半晌,终于只好妥协道:好吧……陨儿,你可以去唐城……但是,我要你答应,哭过了,便不能再逃避这现实,你,终究要回到这里来——他说着,挥手叫人捧来一只金匮,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明黄绢布的遗诏锁在其中,道:我等你,大家都会等你回来读这遗诏——若果你一日不回来,这遗诏便封存一日,一年不回来……他凄然一笑:那么,皇叔就待着这里那也不去,等着被冀北铁骑践踏成金陵的尘土!我闻言,心中一震明白了吴王的良苦用心,一旦明白之后,却更加想哭:叔叔,他是要用自己的生命陪我赌一局啊,赌我不会继续悲伤下去,赌我会想通回来——可是,我怎能不回来呢,我步伐沉重地走向门口,只是,当一只脚踏出门槛的时候,我留下似是许诺的话语:皇叔……别担心……别担心陨儿,我知道,唐城有我哥哥的衣冠,但是……但是这金陵,却有我赵陨的……叔叔和弟弟啊!这一刻,殿中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同时也看到,高高端坐的吴王,也干涸了泪痕,望着我离去的背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殿下,老夫等你回来!身后,陆世廉忽然大叫了一声,我回过头看去时,却见他一个人站在门口,朔风飘扬起了他的衣襟,他瘦弱的身形,此刻更见苍老,看着我,他忽然泪流满面:痴儿……痴儿!……难道你不知道,这诡谲的世道上,只一天的时间……你所熟知的,可能便成了陌生的了……而那时,你将会有多危险?……痴儿,痴儿!殿下你去了就回不到今天了啊!我皱起眉头,感觉他想告诉我什么——可是,我想我终于不明白他的意思。
打消了最后的迟疑,我重新凝着落寞的心情,只准备尽快到唐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