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宿(上)

2025-03-30 14:59:03

说实话,赵陨自认为是个没有距离感和方向感的人,而无数次的经历,也证实了这一点。

就像是今日,我坐上车时在想:地图上看起来,唐城离金陵并不远,同样是江南道,也相毗邻,大概了不得一个下午的车程便可以到达了吧。

可是,直到太阳远落在西山后面,我却还是没能看见唐城的影子。

前面除了山路还是山路,除了农田还是农田,每一处看起来都完全一样,都是我所陌生的飘着蒙蒙小雨的江南。

我耐不住了,召唤来领队的甲士,问道:今日还要几时可到唐城?他有些惊讶,但不敢质疑我的疑问,想了好久,才迟疑道:大概……应该,还有将近三十个时辰吧。

这是很可笑的一个回答,因为谁都知道一日没有三十个时辰,可是,应该羞愧的人是我,我脸微红,假作咳道:是么,还有那么久?打发走了甲士,我回到车里,这时才看见雪儿忍俊不禁的样子。

雪儿在笑我?我恼羞道。

雪儿吐了吐舌头,看得出来,她很高兴,因为终于看见我有心情责怪她了,也就表明,我已经在渐渐摆脱悲恸,于是她乐得和我顶嘴:是哦,因为有人说一天有三十几个时辰嘛!找打的丫头!我作势伸手打她,雪儿也不闪开,只是闭着眼作出夸张的害怕状,我心里好笑,却偏偏真下不去手,于是只轻轻在她头顶拍了一下,算是惩罚。

雪儿犹如小猫似的轻吟一声,笑着依偎着我。

此刻,黄昏的微熹从薄薄的窗帘射穿下来,犹如流水一般暖黄可爱,我怔怔地用手去接它,可是,手里却什么都接不住。

人生,也许就如这黄昏吧,你以为你留得住夕阳的灿烂,可是,暮色终究会降临,你最终还是什么也留不住。

亲人会一个个离开,离开了,永远不回来,只剩下你,孤独地回首。

鼻息下闻着雪儿鬓发间幽幽的馨芳,我已经将悲伤彻底稀释掉,不,那些悲伤或许还在吧,只是,在暖暖的夕阳下,它们全部转变成了更深一层的怅惘。

落日无魂,余光可吞,食此余热,可续我生?不知不觉的,我轻吟起一首古老的哀歌,那旋律,那心碎的反问,正如此刻我的心境。

聪明的雪儿不愿意看到我快乐之后又悲伤下去,于是,接着我的余音,却宛尔一笑,唱起同样古老的一首恋歌来:湘水潇潇,银弧皎皎,何为兮宫墙,佳人隐邀(隐邀,湘音读隐约也。

)旭日姗姗,终将冉冉,何为兮公子,作此哀伤?我一怔,垂眼看向雪儿,只见她嘴角微微翘起,正含笑着凝视着我,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心中一震……正如佛经中讲的醍醐灌顶一样,我心中顿时霍然开朗:是啊,夕阳落山又有什么所谓?今日的夕阳过后,明天的朝阳不是一样会重新升起来么?今生虽然短暂,可是人的一生毕竟不是孤独的存在啊,活着的时候,我们有着亲人、有朋友,有无数的欢乐,有风花雪月的满足;死了,却还不代表着终结,因为,我们不仅仅是我们,在我们之前,有着无数代先祖,在我们之后,更有着无尽的子孙后代,仿佛一条河水似的,我们继承了上一代的血脉,我们也能传给下一代,我们生存的意义,便是让这一只延续不绝的血脉更加发扬光大啊!脑中轰鸣的那一刻,此时,夕阳也正达到了它辉煌的顶点,抬头从窗帘上看见它火红的影子,心头忽也无限温暖。

借着这阳光的温暖,我扫却了心头的云翳,默默地告诉自己:大哥是死了,可是,他的血脉并没有终结啊,作为他生命的延续,生命的另一半,在唐城,还有无虞和嫂子……或者,我根本不必为他为悲欢的,死者已矣,而我所能做的,就是代替皇兄,照顾好他的妻儿。

雪儿,谢谢你。

想通了这一点,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真诚地向雪儿道谢。

就只是谢谢啊?雪儿促狭一笑,撅嘴道:雪儿让殿下不再难过了,这一点,难道不是很大的功劳么?殿下怎么可以只谢谢就好了,嗯……得给赏赐才行!才来金陵几天,可是这丫头已经学会了吴语那软绵绵的音调,说起来别有一番娇憨,我心里喜欢,却忍不住刮了一下她鼻尖,露出‘严肃’的神色道:不准学吴语说话!要不然,本皇子就把你丢在南方了!啊?她吓了一跳,连忙又可怜兮兮地:好嘛……不说就是了,殿下千万不要把我丢在南方哦。

她闭眼轻吟,靠在我肩头用肯定的语气许下茫远的誓言:雪儿要永远陪在殿下身边,永远,永远……我心头感动莫名,只因为她的两句话,心湖里的涟漪便再也平静不下来,仿佛某个寂寞的角落里又射进了一缕光芒,而一朵冰封的花朵,却悄然融冰、绽放。

凝视着雪儿花一般年轻可爱的容颜,十八岁的皇子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怜惜,很快的,没等她反应过来,将唇印在了她的唇瓣。

雪儿睁大了眼,然而只是瞬间,眸中却又一片柔情。

这就是我雪儿的赏赐。

我说。

羞赧的小丫头将头深埋在我怀里,不敢抬起红晕的脸颊,而那一刻,我却浑如得到了一件无价之宝。

×××××××××××××××××××夜色浓重的时候,再也看不清前方道路的我们终于停了下来。

五百甲士各司其职,有的就地搭起了过夜的帐篷,有的分头去熬煮食物,有的开始去四周巡逻范围。

一个领头的甲士恭敬地来到车前,请我们下去用膳:殿下,今夜便在此处安营过夜了,请您下车来进些食物吧。

我点点头,带着雪儿走出车门。

初春还是很冷的,尤其是山区的夜晚更加如此,才一出门,一股寒气便扑面而来,雪儿忍不住一个哆嗦,牙齿颤道:好冷啊!你们……我想问那甲士有没有带御寒的衣物,可是话未出口,他以为我要怪罪他,连忙抢先认罪地一拜:对不起!是卑职失职!……卑职该死!呃?这是哪跟哪呀,我和雪儿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