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吃的是鸭肴,虽说只是军中的随意烹调而已,倒也美味非常,那种咸淡适中的微妙滋味,正似南方人的含蓄内敛,想来是在北方大地上绝对品味不到的。
早晨蒙蒙梦醒,出车一看(昨夜下起了小雨,所以雪儿在篝火边露宿的计划只好打消),纷纷扬扬的雨丝好似银针碎珠一样抛满了整个人间,不只是远望山色苍茫,就是近处的营帐也变得朦胧,青山、绿水、白草、蓝天,笼罩在这一片的依稀中,天地间仿佛是名家的水墨画一般。
凝立了片刻,见杨进芳上前请安:禀殿下,斥候回报,前方的道路因为雨水的缘故,被滑落的山体掩盖住了,我们现在正在看能不能挖开它,所以……启程的时间可能要延迟了。
没事,我没想到一场春雨也能冲毁道路,凝神想了一想,提出另一个建议来:若是打通道路实在很困难的话,那就不必劳累甲士们了,你何不去找找,有没有另一条山路?他一怔,迟疑道:应该是有,可是,走小路比走官道要危险得多啊……我一挥手,浑然不把这种忧虑放在心里:只要走过滑坡的这一段,等会儿再转到官道上来就是了,再说,此刻又不是夜晚,青天白日之下,有谁敢作恶?我半是玩笑地道:若是真有,你就带着袍泽们给我顺手消灭他们!得令!杨进芳也舒展了眉头,招来部下改变行进的计划。
这时,直觉有人在窥视我,我不动声色,用余光一扫,却见昨夜那个披着头发的屯长正看着我发呆,眉心紧锁像是在权衡着什么严重的问题。
见不是敌人,我便索性问杨进芳: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他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杨进芳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也皱了眉头:那不是……郝宋?他在干什么?杨进芳是直性子,没有多想,厉声吼道:郝宋!你不是和牛纶去探路了吗?在这里发呆又是怎么回事?!好大的胆子,竟敢盯着殿下!快,滚去干你的工作!那批发屯长猛地回过神来,先是茫然一阵,旋即明白了什么,于是朝我一再作揖,慌张地转身跑开。
杨进芳忍不住咕哝:这小子,撞邪了还是怎么的,从昨夜起,就一直很古怪!浑当是一个小插曲,事解决了,我也没有多在意,只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各自去忙自己的事吧,等启程时再通报我一声就好了。
是!众将分头忙去,车前一时又寂寥下来,不过,这时我听见车里有了响动,于是微微一笑,走了回去。
没料错,发出响动的正是一直睡着懒觉的雪儿,我回到车中时,正对着她很没形象地张大了小嘴打哈欠,看见我来了,她慌忙地伸手捂了嘴:殿、殿下,你……起得这么早啊?是么?我还以为自己起来晚了呢。
小美人春睡醒来时别有一番妩媚,我怜惜地伸手替她抿了抿耳边散乱的发丝,雪儿没听过,古人闻鸡起舞?是哦,不过这里没鸡给我‘闻’嘛,所以雪儿就能偷偷地懒睡一下喽。
顽皮一笑,雪儿忽又重复起她那说了无数次的赞叹:殿下的头发真的好漂亮哦,是纯正的青黑色呢……知道了,知道了!我无奈地扬眉,这丫头,为何不夸我其他地方,偏偏喜欢我的头发呢?一个男儿的头发,再秀美,又有什么用?头发,想到这个词,我脑海中却猛地闪过一些零碎的句子:不可吝惜地削去自己的头发,这样,我们让你回家……我疑惑了:那一切,究竟是梦,或者是真的?若是真的,这些句子又代表了什么意义?削去自己的头发?头发,头发有什么用处……古往今来,恐怕人人都曾经想过去数一数自己究竟有多少根头发,可是,亦从来没有听说过谁有过确切的答案。
头发是那么多,那么密,以至于有人猜测它足有几万根、十几万根之多,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人全身的毛发,只有头发会随着生命的延续一直生长下去,这又是一个迷,因为没人知道人一生不修发的话,头发能长多长?只曾经有一次,在父皇七十岁的时候,为了显示天下太平,他召集了全国各地一千位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进京聚会,在那里,我就亲眼看见过蜀州的一位土司,他将盘在头顶的头发展开来,足有三丈长!那一刻看起来,头发就像是一条妖异的蛇类一般,真是诡异极了……殿下,我们已经找到了一条小路,即将出发了。
杨进芳隔着车帘的禀报让我回过神来,我答道:出发吧。
于是,片刻之后,沉重的车身又辚辚作响起来,伴着散乱的脚步声和马的嘶鸣声,我们重新向唐城开进。
雪儿,你若是闲得无聊的话,就趴在这窗边看一看雨景吧。
我将雪儿撅着小嘴在玩自己的衣扣,百无聊赖的样子,忍俊不禁,于是点了一点窗帘,对她道。
不要,雪儿看着我,勉强一笑,雪儿怕冷呢。
这可就怪了,我笑道:帝都的天气不知道比江南严酷多少去了,那么些年雪儿都能够过来,反而现在觉得冷?那……不同嘛。
雪儿仿佛委屈地道:谁叫前阵子一直在海上,过了一个暖和的冬天,如今一下子冷起来了,自然是受不了哦。
那,我点点头,将她搂在怀里,这样可好些?雪儿仿佛猫儿一样舒服地眯起了眼:嗯。
我一声叹息:从前,看来一切都是陨儿做错了,对于璐儿,我一直像依恋姐姐一样依恋她,总想逗她开心,所以往往作出孩子般滑稽的举动……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璐儿才会难堪吧,她要的,是一个如我哥哥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不是我这样的小弟弟啊……靠在车上,回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不知为何,我忽然感觉疲惫了,忽然感觉,深宫中的一切,就像梦一样遥不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抱着雪儿,已经随着车体的晃动昏昏欲睡的时候,猛地一声马嘶,然后是众人发出惊恐慌乱的嘈杂声。
怎么了?我纳闷的揭开窗帘。
郝宋!只见杨进芳猛地跑到车队最后,由于去势太急,他一下子跪倒在那里,悲痛的大喊:郝宋!痛呼声让我心悸,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触目惊心的场景出现了,只见就在车队的尾巴处,一段山崖已经夷平,巨大的青石和土方滚塌而下,瞬间湮没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