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赵天极五十年六月,我还只是个不满十三岁的懵懂少年,感觉上,战争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
整日只晓得宫中的生活,朝霞晚晕,花落花开,一切都仿佛还停留在圣祖时代般宁谧而欢乐。
只是不曾知道,隔了一道宫墙,外面的世界却已经不复二百年前般歌舞升平。
于是有一天,惬意的午睡醒来,忽然听到东边的大钟轰然鸣响,凄厉雄浑的声音震得人整个心房都在颤抖,然后我发现身边的每一个人脸上全部写满了恐惧与惊慌,甚至连父皇、连太子哥哥的脸色也是没有过的苍白。
接着,有人低声告诉我:‘史张来了’。
说实话,但听到‘史张来了’的时候,我的第一反映竟然不是恐惧,反而是暗自有几分期待。
因为我不曾将人们口中那个恶魔一般的康王与我俊秀温和的姐夫混同起来,更加想不到,五年前的他带着蜿蜒数里的聘礼车队来迎娶我姐姐;五年之后,他却带来了黑衣黑甲的十万雄师。
我是那么兴冲冲的,发自心底的期待,只是怎么也料不到……那一日,我瞒着所有人,偷偷遛上城垣往底下看去,只是一眼,我霎时间惊骇得手脚冰凉:高高的外城脚下俨然已经成为暗无天日的修罗场,横陈着无数尸骸,到处是残戈断刀;硝烟弥漫,比晨雾更加浓密,叱咤怒吼,犹如猛兽咆哮……总之,天是晶莹无暇的淀蓝、地是苍苍茫茫的土黄,而血,则无论如何也是触目惊心的殷红——几乎不敢相信,足踏白骨,手舞长戈,戴着铁面只露出一双冰冷如野兽般眸子的那人竟会是他!可怕!真真切切的可怕之极!仿佛只要他稍稍举手投足,连城池、天地也要随之倾覆!我心底几乎在呐喊: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何一个人可以变得如此面目全非?他干净爽朗的笑声呢?他醉酣跳起的胡旋舞呢?冀北忠心不二的康王哪里去了?难道昔日俊朗的少年骁将已经彻底死去?!……告诉朕!北边究竟出了什么变故?!龙椅上父皇的一声断喝让我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只见父皇枯瘦的五指紧紧攥住染血的奏章,苍白的脸上浮起愤怒的晕红,他怒不可遏,指着战战兢兢的斥候质问道:史张怎么会在这时候起兵?!十月飞雪,草原上的草都已经变得枯白了!他哪有粮食供给前线?!况且我军集结于镇远周围多达十余万人,史张没有必胜的把握岂会铤而走险——是不是——是不是你们去惹他了?混帐!你们在干什么?简直是一群废物!一群废物!说到愤怒处,他一掌重重地拍在龙案上,巨大的回响,让殿下群臣心里同时一抖,纷纷低头不敢仰视。
陛下明鉴——斥候跪倒在地只知一个劲磕头,由于恐惧,他的额上滴下一滴滴冷汗,声音已经变得颤抖起来,禀陛下,不是小的们有胆量去越境攻击史张,而是……是——说!!是天变!此言一出,朝廷之上顿时一片哗然,父皇面色铁青,文臣们交头接耳,而武官则是嗤之以鼻,大哥皱了皱眉头,低声但是威严地斥道:荒谬,军国大事,岂可以推诿与鬼神之说?不,天边并非小的推诿!斥候拜了一拜,连声叫屈道:是日食。
前天卯时日出,然而在辰时初刻天色却忽然暗了下来!什么都看不见,甚至两人面对面都看不清对方!一时间在军中造成了极大的恐慌,就在我们人心不稳的时候,城外忽然吹起了战角,登城看时,只见火光点点好像城外燃烧起来了一样,接着敌人迅速地展开了攻势,我军根本来不及防备——不,是根本没有办法去抵抗,只好眼睁睁——荒谬,一派胡言!在众人都为斥候的话而震惊之时,有一人高声驳斥道,循声看去,说话的是个须发银白的老人,虽然由身后两个仆役扶着才勉强能站起来,可仍然披着全身甲胄,神情间的勇武毫不逊色与少年,我心底顿时肃然起敬:是的,这正是当年抗击匈奴的范武老将军,爵至砀山候,然而印象中他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告老还乡了,不料今日却在这里。
只听范武厉声喝道:不通、不通!老夫今年八十一岁,征旗纵横南北,你小子别想蒙我!试问镇远城何其辽阔,辖地更是方圆百里,就算一时日食,史张又怎会行军如此神速乃至兵临城下?再说就算史张像诸葛武侯一样能神机妙算,早就起兵,但是冀北大营到镇远城,路途何止几十里,又是数万大军开拔行进,难道之前你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所察觉?!单凭此两条,可知你刚才说的是一派胡言!!侯爷,请暂且不要生气,听下官一言。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就在斥候无言以对的时候,人影一闪,司天监走出行列,上前奏道:启禀圣上,刚刚上朝之前,下官接到了一份快马奏报,乃是本监游学在幽州的一位礼生所写,里面说,前日辰时在幽州确实看到了日食,只不过当地较镇远靠南,因而日食只持续了三分之一柱香。
根据这个礼生的观察,日食中心可能发生在大海上,且愈往东北去时间越长,估计到了镇远一带,可以达到一刻钟左右。
说着,他将一份奏表呈上,父皇看了看,面色凝重地对砀山侯点了点头。
这时候,眼见事情有了转机,那斥候连忙为自己辩解道:侯爷刚才所问之事,小的职位低微,有很多实在不知,但是可以推测一点,那就是史张一定知道日食会在当时发生!哦?你为何如此肯定?父皇问道。
禀陛下,镇远城破,并非是敌人强攻,而是史张往城中射了大量火箭,点燃了民房,进而导致城内四处都有火起,烟雾冲天,因而城民极其恐慌,纷纷涌向城门口,争执之中,慌乱的人群由内打开了城门,这才致使敌人一举夺城!试问如果不知道有日食,白天出战,准备火箭何用?听到这话,一时间又是满堂哗然,有人大骂史张狡诈卑鄙,也有人要求严惩镇远乱民,我静静环视一番,发现他们所说的大多都不到实处,只是为自己的不知所措作掩饰罢了。
父皇得知镇远失陷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后,却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发愣了良久,才缓过神来,一扬手,制止了乱糟糟的议论,喉间一阵响动,疲惫地问道:众卿家,当今之要务,不是去追究战败的责任,或是追悔当初,而是面对眼前的情形,我们应当如何抗敌南下之势?不错,我同意父皇的意见,心中暗忖:要是我是统帅全局者,应该要怎样应付局势?镇远城一线犹如帝都得一道屏障,这道屏障如今被打开了一个口子,那么接下来冀北军恐怕会像洪水一样涌进来,这道防线也就不复其作用了。
镇远一线以南,便是幽州和京畿三卫,幽州虽然城高池深,但是形如孤岛,外援难以到达,京畿三卫呈鼎足之势,三个俱全,抵挡十几万人自然不成问题,可是只要集中力量攻破其一,其余两卫便会迅速溃败……五年之前,史张正是如此做的,所以这次再来,会更加轻而易举。
那么,仓促之间,我们又是否有能力再筑一道防线呢?显然,朝廷上的很多人和我想的一样,只见右相刘琳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可以在幽州与三卫之间再加筑一道防线,调河南、山西之兵马于此,叫史张不得南下,只要我们支撑得够久,冀北军自然会像五年前一样不战而退……不可!我不同意右相所言!说这话的正是后进兵部侍郎,年方二十五岁的洪震,他头顶长冠,面如冠玉,意气风发道:依臣之见,应当立刻号召天下兵马勤王,然后抽空帝都之兵进驻幽州,与敌军死战于国门之外!好一招兵行险着!我不禁在心里暗自佩服:不错,看起来最危险的,恰恰是最出其不意的,如果能将史张阻击在幽州,那么帝都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只要等到天下勤王兵马一到,史张必退无疑!洪震的话如同一枚石子,迅速在朝臣中掀起了议论的波澜,有人合掌称是,也有人大皱眉头,刘琳更是直呼不可,绝不能这样!京兵一出,如果史张分兵两路,那社稷岂不危险?洪尚书,你意欲置陛下于险境么?!如果史张敢分兵两路,那么我们何必怕他?冀北军多不过十五万,难道京畿三卫连七万兵马也围他不住么?哼!我就怕他不分兵,一旦分兵之日,便是他孤军深入,彻底灭亡之日!!好!好!洪震的豪言壮语顿时激起了一片叫好声,连父皇也颔着首,轻抚胡须,面露遐想。
叫好声中,一人却默然不语,不错,正是我的皇兄——昭烈侯,当朝太子,只见他轻轻抬了抬手臂,群臣霎时岑寂下来,无数视线带着敬意转向他,静候大哥发话。
皇兄先朝父皇深深一拜,然后直起腰来,扭头只问了洪震一个问题:少年人意气可嘉,这一点值得本侯赞赏,然而,本侯问你,你的计策之中,是否考虑到了北方的匈奴?匈奴!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这才恍然大悟:要是史张单枪匹马自然再好不过了,但是如果他勾结上了匈奴呢?如果那样,那么他根本无须分兵就可以一面吊住幽州,同时又南下帝都,那么我们的京兵外调,反而是正中他下怀!想到这里,我不禁深感惭愧:看来,我与皇兄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点,而是天壤之别呐!听到了皇兄的问话,洪震登时语噎,支吾一阵,最终一拱手,面红耳赤地退下了,刘琳则是得意地昂起下巴来。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还是砀山侯发话了,他不愧是老将出身,略一思索,道出一个计划:老臣看来,幽州不能丢,防线也不可建……为何?才得意不多久,刘琳自然不愿意被人一脚踢下去。
砀山侯只是笑着瞄他一眼,摇摇头道:因为幽州无兵,所以必然无法长守,恐怕河南之兵还未到,幽州就已经到了史张手中。
那敢问怎样不丢幽州的情况下可以阻击史张呢?太子哥哥嘴上问道,神情却已然了悟。
呵呵……昭烈太子怎会猜不到老朽之计?砀山侯很是赞赏地眯起了眼睛,然后对父皇和众臣道:其实这办法也不新鲜,只不过将刘大人与洪大人的计策综合一下就行了……我们当务之急,是阻击史张尽可能久,以此来等待四方勤王兵马,所以,决不可轻易让出寸土;但是,我们兵力不足,绝对没有精力一面抗敌,一面建造所谓的第二道防线。
所以,我们只能尽可能的固守。
这样……首先,应当将三卫的兵马一分为二,一半留守,一半进驻幽州;然后,再将帝都兵马一分为二,一半依然固守京畿,用另一半去补充三卫调走的部队。
这样一来,既可以就近调动兵马,节省路程,又能避免史张勾结匈奴,奔袭帝都。
部属好之后,阻史张于幽州,幽州破,则退守三卫,三卫再败,我们还可以固守帝都。
如此,起码可以支持一个月以上,那时,就算是湖广的兵马也该到了吧!好!好极!范兄,好极啊!父皇闻言大喜,几乎拍案大笑,激动了好一阵,这才道:对砀山侯所言,众卿可还有不同意见哪?侯爷说的极是!陛下圣明!我随着群臣跪倒,三呼万岁,心道:父皇呀,你都表态了,谁还有不同意见来的?计策既定,接着便讨论带兵之事,考虑再三,父皇决定加封幽州大都督为宣慰使,统帅幽州全部兵马。
令兵部尚书洪震暂袭柱国将军与左右丞相一道主持帝都兵马,最后,在三卫的问题上犯了难,因为太子执意要前往三卫,指挥前线,而父皇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显得忧心忡忡,最后,他一挥手,道:信儿,你不能去,三卫之事,就交给大司马华老将军,你且留在京城,等天下勤王兵马到达之后,你再领军出征吧!华司马上前一拜,领旨而去。
皇兄摇摇头,还是不愿作罢,上前请求道:父皇,我是大赵的上柱国、太子、大将军,我不去,怎能服众?再说,我与史张交战了十年,也只有我最了解他的用兵布阵,天下之间,不会再有人比我更适合到前线指挥作战了!不行!不知为何,在这个问题上,父皇显出了出乎意料地执拗,愠怒道:你是我赵轩的儿子,你不需要服众!十年来,你出生入死已经够多了,我不要让你再有任何危险!十年前,也许你很了解史张,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可是今天呢?谁还敢说自己了解他?他不再是康王了,不再是冀北骁将了!不是了!他……他如今只是逆贼!……总而言之,就算父皇不要帝都也好,反正我绝不会让你再赴沙场!抛下这一句惊人之语后,父皇拂袖而去,剩下所有人都听呆了……不要帝都?怎么可以!只有亡国之君才会这么说呀!听到这话,所有人心中都有一种不祥的征兆。
我不经意地抬头,却意外发现,皇兄的脸上不是被训斥的难过,而是一种淡淡的悲哀,那模样,仿佛是求死不能的心如死灰,我不禁愣了。
(呵呵,这一章可是大章噢,五千来字,史张把存稿都发了,大家可要多多捧场!从这一章开始,第一卷的高潮部分来了,敬请期待!罗嗦几句,第一卷中,一切都有个开头,所有的悬念也才刚刚展开,更多有关八芒妖月的悬疑揭晓,后面陆续曝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