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哥哥的府邸位于唐城的正中间,它的前身是一大片淤塘,自从大哥得到唐城作为封邑之后,他命令近卫军在此处掘出淤泥垒成山丘,再将低洼处与穿城而过的小河连接起来,这样一来,原本的浊臭低湿的淤地变成了清澈的水域,而哥哥又将那些掘出来的淤泥平整为地基,取土以烧砖瓦,建成了这座巍巍太子府。
不过,说是太子府,其实并不全然是这样,以我如今看来,这里更近于是一座全城百姓共有的苑囿,大门边并没有军士把守,各色人等皆可自由出入,有的伐灌木为薪柴,有的猎雉兔取为食物,有的则是在水边撒网打渔,人们似乎都依然安闲,并没有慌张惶恐的神色。
看得出来,他们每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尊敬大哥,当也显然的,他们并不畏惧他。
也许,这正是大哥了不起的地方吧。
我们进入府中之后,嫂嫂命人安排了一个极大的院落给我们安顿下来,那是一个有着婆娑的海棠树影的庭院,于今尚且是二月份,还远未到海棠花开的时节,但当我看到这些树木的时候,心中亦忍不住有种异样的感情。
诗经中有诗句,‘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甘棠的寓意,原本就是兄弟之情啊。
也难为嫂嫂心思到了如此地步了。
我以前从未曾到过这里,只是偶尔听大哥谈起过而已,现今,站在这太湖畔的院落中,感觉一切风致都亲切而新鲜。
不过,当四处看了一番之后,却不期发现了很不寻常的一点:前面说过,太子府的大门并没有几个士兵把守,百姓们可以随意出入,可是进一步观察过后,我却觉察到并不仅仅只是这样而已:事实是,我在如此大的府中,也根本没有看到几个亲兵!我所看到的,不是一些已经退为杂役的老兵,就是刚刚入伍的草头,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大哥所说的精锐的近卫军的影子了。
再想起方才一伙蟊贼居然有胆量攻击作为太子封邑的唐城,并差一点可能得手,我不禁疑惑起来:究竟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才让本来不得擅自离开的近卫军不再驻扎在城内呢?越想越不通,我拦下一个送膳过来的侍人,如此询问了一番。
哦,近卫啊,他很轻松地给出了答案:楚将军带着去剿土匪了呢。
楚将军?我不解地追问。
楚校尉楚峤大人啊,他是侯夫人的表哥,太子殿下擢拔他统辖调动近卫军的。
统辖调动?我皱起了眉头,意思是,他可以不必经过大哥同意,自己指挥军队行动?在我的印象之中,太子府一系以及列侯一系并没有这样一个职位在,事实上,也不可能允许有人这样做,譬如李建褚倪他们就都是大哥身边的亲翊校尉,可是他们的全部能力也不过只是领军作战而已,若没有指令,根本调动不了军队,哪怕只是命令自己的部下开拔一里地也做不到。
而被我问起的侍人对此事的重要性似乎完全不知,他搔搔头:如果太子爷在府中的话,楚将军当然是要请示过他的,不过太子爷在帝都的时间多,有许多事,将军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我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又问了几句之后,便遣他退去,独自一人在庭中来回徘徊了几圈,心里便结下了个疙瘩:无论如何,这种将领兵、调兵的权力给予一人的现像,绝对是不正常而且是不应该出现的……而且现在大哥不在了,此事便变得更为微妙。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将领兵权、调兵权分给几个人,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意外的变故。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侍人说,楚峤是大嫂的表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为什么从未听大哥和父皇提起过呢?满腹疑问在心里打转,我不知自己来回走了多久,只垂下眼时,看见苍苔地面上已经满是我凌乱的足迹了,这时,听到厢房的门口传来轻笑。
我抬头看去,原来是雪儿半倚着门看着我,我一怔,快步走上前去,惊喜地:雪儿,你能站起来了?雪儿伸手拂去我肩上夕露,不好意思地:试过了,还不行呢,虽然腰已经没什么痛感了,却用不上劲来——那你这是?我愣了,眼前的雪儿明明是半倚门站着的啊?谜底在下一刻揭晓,只见雪儿回过手去,从身后拉出一张笑容可掬的小脸来,她爱怜地笑道:小殿下,出来啦。
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无虞又是谁?他崛起了嘴,仿佛因为被出卖而不高兴似的,抱怨道,姐姐干嘛要说出来啊,无虞还很有力气的说,再撑着姐姐两三刻钟不是问题啦!原来,刚才竟是这个小鬼一直在后面抚着雪儿呀,我哈哈大笑起来,伸手一下子将他抱在怀里:无虞!无虞!你知道吗,你已经被姐姐出卖了,企图撒娇也是没用的啦,你姐姐可是我的丫头呢。
什么嘛!他挥舞着小手,脸上还是笑吟吟的,小嘴却越嘟越高:我又没做错什么!明明是这位姐姐一直在窗户边看着七叔叔,自己又不能走路,无虞好心,这才帮助她的嘛,怎么还是无虞错了?真是这样?我看见雪儿脸上露出赧然羞涩的神情,知道无虞说的是真的,于是举着他转了一圈,凌空飞翔的感觉,让这天真的小孩子乐得咯咯直笑,我在风中大声道:那好,是七叔叔不对,是我冤枉无虞了!现在,七叔叔郑重道歉!呵呵,咯咯,哈哈哈!小小的孩子,眼睛弯成了新月。
我举着无虞连转了几十圈,这才将晕乎乎如喝醉酒的小猫似的他放下来,转身凝望着雪儿:对不起,刚才有点心事,我没注意到……雪儿脑袋垂得很低,听到一半却摇头打断了我的话,声如蚊蚋地:没事啦……都是雪儿不好,不该和小孩子一起闹的……无虞十岁了,才、才不是小孩!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的无虞忍不住打起精神回了一句,话一说完,又感觉踩不着地了,连连咋呼着左摇右摆起来,仿佛是打太极拳,样子别是一番可爱。
我和雪儿都忍不住笑起来。
雪儿笑着笑着,忽然一个踉跄,我连忙上前扶住她,雪儿顺势趴在我怀里,惊魂未定的:怎么……一下子就站不稳了……大概是站得太久了吧。
我安慰她道。
雪儿默默地点着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笑颜渐渐换作了欲泣的自哀:……从前,雪儿站一天都没事呢,如今才这么久就……雪儿真没用……真没用……她眼眶红了,眼神凄楚地望着我,莫名的慌乱、恐惧道:殿下,雪儿、雪儿从今以后……是否就是废人了?什么亦不能做……再也站不起来的废人?胡说!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怒道:不许你这么说,更不许你这么去想!谁说你再也站不起来的?我不相信!雪儿,你放心,等回到金陵,我一定找最好的医生给你医治!我要你一定能够站起来!我少有的蛮横反而让雪儿安静下来了,她点点头,让我紧抱她,像一只畏寒小猫似的,在我怀里悄悄流下泪来。
我心中直是惘然。
这时,无虞却忽然举起一只小手,打断了我们的偎倚:打扰一下噢,七叔叔!唔?他蹦蹦跳跳地上前,忽而端出一付正经的大人般的模样,咳,嗯。
七叔叔,现在,无虞代表我母妃大人,代表我师傅,代表很多的幕僚伯伯,代表更多的甲士叔叔,诚挚……我好笑的敲一记他脑袋:直接说,别把弯子拐到天上去了!喔,他这才笑眯眯的,母妃大人说,今夜晚准备了家宴给七叔叔洗尘,请叔叔一定要准时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