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城的黄昏,美丽得像是一个不甚真实的梦,只看见缕缕斜阳穿过白墙黑瓦间映照在苍苔上,只看见归巢的倦鸟在霞光中划出优雅的弧度,间或是隔了曲曲折折的小巷传来的市井的嘈杂,又或者,登楼远望,绣楼的窗扉里杜鹃花般娇俏的少女正对镜梳妆。
永远是江南的黄昏,永远是唐城的黄昏,这才是安闲舒适的居所,这才是可以酣然入睡的人世间啊……凝立在唐城的黄昏之中,没来由的感觉到了浓浓的倦意,那是昏昏欲睡,同时,也是一种极其舒服,极其享受的状态,耳中再没有一丝轰鸣,心中再没有那么多的炽烈的欲望、冰冷的忧惧。
我仿佛是刚刚睡醒时尚处在朦胧中的恍惚,又像是,头一遭发现整个无垠世界的美丽!我顺手翻开了随身带着的《陌冈示文》,一面面朱红的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翻动了几页白纸过后,卷首的一章小诗留住了我的视线,我轻轻的读出声来:四极八荒,芥子微尘,千秋万岁,朝暮此生,干戈何如安乐好,莹莹玉颜,漠漠黄昏,天香飘落凤凰声。
好奇怪的诗呢……雪儿微微笑着,手指在我衣襟上画着圈儿。
不过,也是很美的意境,不是吗。
我品嚼再三,犹觉得它意味深长:‘干戈何如安乐好,’——好简练的感慨啊,无疑每个人都有过同样的想法,可是,偏偏同样也没有人做到过啊。
我看着雪儿微微有些褐黄色的,犹如琉璃般晶莹的眸子,就如此刻,能够和雪儿安静地在一起看看夕阳——仅仅只是这样,试问人生在世上一遭,又究竟能得几回?可悲啊,亦无奈。
我们本是为了享受生命、为了体验一切美好的东西而活着的,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却几乎忘却了这最初、最真实、也是最平淡的愿望,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别人而活着,为了功业而活着……唯独,不为了自己,为了爱与美好而驻下哪怕一天的光阴。
雪儿温顺的伏在我怀中:如果殿下喜欢的话,雪儿陪你说说话儿、直到天黑下去、再天亮、再黄昏也行啊……我弯起嘴角,手指梳进雪儿秀发:也许吧,不过今天可不行——嫂嫂要我们去赴宴呢,还有大哥的后事,以及嫂子和无虞将来生活也该有个计较了……唉,这一回,唐城的夕阳咱们恐怕是没机会再看了。
雪儿稍稍失望,很快的,又振起精神来:没关系嘛,反正唐城又不会动,夕阳呢,也天天都差不多,等这些事完了之后,殿下再带雪儿来看就是了。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这时,恰好有侍人来叫我们去用膳了,大概是看到雪儿走不得路吧,他们还特意抬来了一顶步辇。
我抱起雪儿,想将她放在步辇上,然而她却怎么也不肯,只道自己只是奴婢,不能越礼乘辇的,我想了想,确实也没错,于是让人将辇撤下,依旧自己抱着雪儿去赴宴了。
……可……,如果乘辇是越礼的话,那么,乘‘皇子’又是什么罪呢?我思及此处,心中暗笑,但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毕竟,我并不介意这个。
……随着侍人的引领,我们穿过曲折繁复的道路和步栈,从花园的这边出来,经过一个精致的亭子之后,便看见了大堂的雄姿。
一座仿照前朝的千层飞檐金板大堂,门小而进深,门柱上挂着一副金汁的颜体对联,写的正是:雨雪北塞,奋武曾震白山黑水;发花南国,威德有馀四海九州。
吟一遍这两行笔力不济但是傲然超人的句子,不用看落款,也知道是父皇得意之下所题的,不过,除了直白一些以外,意境上倒也恰符大哥的旷世功业。
走入正门,里面是未想到的宽敞,一眼望去,层层帘幕的那边似乎没有尽头,而一行行的烛火到了目尽处却已经黯淡。
比起宫中那些因古老而稍显局促的殿堂,这里更显得皇家的庄重威仪。
此时,我留意到大堂上已经分列两行坐下了几十人,正中的位置空着,旁边是嫂嫂和无虞,众人见我来了,一齐举杯致意。
七殿下千岁!看这些人,多是幕僚打扮的,我心里明了,他们定然是大哥留在唐城的太子属官们吧。
于是,我和雪儿落座之后,也举杯回礼。
有必要交待一下,侍人引领我们坐下时,坐得正是当正中的、嫂嫂旁边的那个位子,此处,我原本以为是形式上为大哥空着的,不料,却是让我来坐。
人尽来齐,立时便有婢女流水般地捧来各种食物,堂下有了一阵小小的嘈杂。
就在这时,嫂嫂忽然说话了,她抱着无虞,身体并没有动,嘴唇微微嗫嚅着发声,远看上去,是看不清她在说话的。
只是由于坐得近,我却听得真切,而且肯定,嫂嫂定是在告诉我什么。
我不敢大意,连忙留心倾听。
她说的是:叔叔,等一下请你配合我,无论听见我说什么,都不要惊惶、或者出言否定……为什么?我心中狐疑地压低声音问道。
这时我才留意到,在她怀中,无虞已经恬然入睡了,大约正是如此,嫂嫂才把先前不便说的话告诉我吧。
听了我的疑问,她答道:先前叔叔问我为何不将夫君的事告诉无虞的时候,我说过,这件事并不是尽人皆知的……现在也是这样……她抬眼扫视一眼堂下举杯的众人,也微笑饮了一爵,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继续道:……在他们之中,可能有一些咱们并不了解的人在,譬如,常州府尹的公子,又或者,金霍军的司马。
有他们在,我不敢露出一丝口风……我这才知道,原来堂下的不只是大哥的幕僚们,竟还有着这样一种人在,我皱了皱眉,疑惑道:他们来干什么?这也就是我所担心的……嫂嫂垂目看着无虞:这些人全部是在这两天,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要求进城来作客的。
我恐怕的是,他们做客是假,刺探虚实才是真……我大惊,嫂嫂是说……他们的意图是……,!没错,嫂嫂深深地凝望着我,从她的眸中,我看见了隐藏得极深的脆弱和恐惧:如果他们肯定‘昭烈太子已经战死’的谣言实际上并非谣言的话,那么、她爱怜地拂着无虞额前的刘海,肩头在微微颤抖:那么,我们孤儿寡母,就危险了——他们敢!我忍不住激怒,手紧握住玉盏,玉盏中的酒水全部倾出,一边的雪儿不知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本能地,她连忙抱住我的手臂,试图让我冷静下来。
我深深吸了口气,稳定了激怒的情绪,嫂嫂,他们怎敢对唐城有所觊觑?他们敢。
她幽幽道:第一,祖训是,列侯的封邑不得世袭,从道理上讲,你大哥一薨,这城就自动回到上一级的管辖了;第二,唐城现在没有一兵一卒……今日叔叔也看到了,几百个山贼都可以轻易兵临城下,所以其他人,便更不必说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唐城是东南惟一不用缴税的城市,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
况且,还有可以当作政治筹码的昭烈太子的妻儿在这里,这些就足以让每一个手握军政的人铤而走险。
啊……我深吸一口冷气,惊慌之下,手中玉盏哐当落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静~堂下众人被这一声吸引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都纷纷以不解的目光看着我。
我惊醒过来,却在一双双的视线下不知所措。
气氛一时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