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大单于庭。
时间已经到了二月上旬,在往年的此时,春祭早已经结束,从各地赶来参加祭祀的各族首领也该返回广大草原的各个角落了。
然而今年的情形却是前所未有的诡异,正月,当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大将、大当户们匆忙赶到王庭来时,却被巫师们告知,大单于令,让他们带着族人在王庭周围驻扎下来,静候祭祀的开始,若有敢先行离开者,格杀勿论。
一干贵族大将们糊涂了,他们完全不明白,大单于的命令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过,有了格杀勿论的命令在先,众人还是顺从地留了下来安营扎寨,于是,水草丰茂的王庭上,顿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人们等待着大单于的出现,等他带领他们祭祀佑护匈奴的天神。
只是,这一等,却等到了二月。
在匈奴人的心中,春祭乃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因为它祭祀的乃是天神,是庇护整个族群繁衍延续的保护者,然而,今年的祭祀,却因为大单于的一直不现身而推迟了!在这些虔诚而愚昧的人心中,这就是一种莫大的罪过,对上天的背信,对神明的亵渎!恐怕,会招致神灵的愤怒,从而将灾难降于匈奴吧!到了二月,贵族们心中都生出了莫名的恐惧,他们纷纷聚集在一起,如此议论着。
有人忍不住了,便借着探望阏氏的名义,试图打探单于的去向,然而自从那人出来之后,一个震惊的消息却在王庭中不胫而走:那即是,大单于并不在王庭!贵族们愤怒了,他们实在无法想象,究竟有什么事情要比春祭更加紧要,单于又究竟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离开王庭!开始时,这种愤怒和不满是隐藏在人们心中的,再之后,人们开始表现于言语的斥责,再之后,到了二月十几日的某个清晨,再也无法等待下去的贵族们齐齐来到了左贤王的大帐前,高呼道:贤王,带领我们去见大单于!请大单于主持祭天大典,以消弭上天的愤怒!让大单于出来!不满的呼声振彻了大帐,左贤王被从睡梦中惊醒,当他看见门外黑压压的众人时,明白事情已经到了极其危险的边缘:来自大草原各个角落的贵族们已经失去了等下去的耐心,若果今天不给他们一个合理的交代,极有可能,这种愤怒会更进一步激化成为质疑王权的危机!左贤王,顷敦单于的弟弟,他实际上也早已经听到了有关单于不在王庭的消息,原本,他是打算拖延下去,让此事不了了之的,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仅仅到了几个时辰之后的傍晚时分,营帐外的人群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愈见增加的迹象,此时他们的呼声也更加失控了:大单于再不出来,我们就去找他!天神已经愤怒了!匈奴将会因为无知的单于而迎来大灾难!如果单于不愿意祭祀天神,我们愿意重新推举人选来带领我们祭祀!每一句话,都听得左贤王心惊肉跳,到了最后他甚至看见许多巫师也参与进了愤怒的人群,他明白,今天无论如何,是得有个交代了。
一刻钟之后,从营帐里射出了一根鸣镝,凄厉的啸声,让帐外众人安静了下来。
他们仰头注目,只见左贤王终于全副甲胄,从帐中走了出来。
他无奈地举起双手:诸位,诸位。
我带你们去参见单于就是了。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左贤王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因为他根本不确定,王庭的正中央,在那些阏氏营帐环绕的最大的金帐里,究竟有没有大单于,可是,他此刻惟一能做的,便是相信它有,并且,希望带着人群能见到大单于出现。
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汇集拢来,形成了一支庞大的队列,在草原的黄昏中,向着那金色的大帐的门帘进发。
到了大帐的面前,队伍停了下来,人们静默的单腿跪下,一齐仰望着门口飘扬的大幡、以及高高矗立的大金人。
众位阏氏也被这情形惊呆了,她们愣在了各自的营帐前,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沉默了片刻之后,左贤王泛起一个苦笑,终于还是向着那死寂的门帘跪倒,口呼道:左屠耆王,请求谒见撑犁孤涂单于!然后是右贤王出列叩拜:右屠耆王,请求谒见撑犁孤涂单于!左右谷蠡王请求谒见……!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人们像传酒令一样的依次报上自己的身份,一声接一声的回响在空旷的草原上,这种接力,不知道一直过了多久,然而,到最后一个百夫长大声报完之后,四围,一下子死寂得恐怖。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仿佛是考验人们耐心一般,没有任何声音答理他们,他们死盯着那兽皮的门帘,可是,它一动也不动!又不知过了多久,人们陡然回过神来一般,一个月以来的所有不满和埋怨顿时以一种难以遏制的情绪爆发了出来!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声叫着、呼喊着,并且激动得想要冲进帐中!冷静!冷静啊!左贤王一下子慌了,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滴下,一个箭步他站到了营帐前面,双手展开挡住门口,大声制止着人们的冲动:大单于或许是在休息,请大家有点耐心,再等等!我相信大单于一定会出现的!请大家再等等!等个屁!大口饮酒,大块食肉的匈奴人从小便养成了狼虎般的个性,他们激怒之下,哪里还会记得什么叫冷静,什么叫君臣之分?冲进去!逼大单于出来祭天!大单于不出来,我们就把祭天金人抢走!他不祭祀,我来祭祀!愤怒地吼声瞬间淹没了左贤王的制止声,人们蠢蠢欲动。
左贤王见势不妙,连忙喝令左右卫士挡住人群的进发。
卫队见是左贤王下令,哪敢不依,立时抽出了刀剑,对准了冲来的众人,可是,当他们意识到面前都是些什么人时,面面相觑一阵之后竟而又全部退开了!是啊,他们只是卫士,虽然不能违抗左贤王的命令,同样,他们也不敢真的阻止右贤王、以及更多的数之不尽的贵族们啊!看着蜂拥而至的、愤怒地众人,左贤王愣了,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此时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在自己身后,那一面帘幕隔开的营帐里,真的没有什么大单于!他仅仅只是一个人在对抗整个匈奴!让开!我们要见单于!失去理智的人们张牙舞爪,已经被冲动支配了一切。
然而,就在此时——隆隆,隆隆,轰隆隆……忽然之间,在山的那面,仿佛隐隐有雷声震动起来,不多一时,竟连整个草原也在颤抖!争执的众人愣了,犹如木偶一般停下了所有动作,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他们是骑着马背长大的草原儿郎,他们自然明白,此刻响起的,不是什么雷声,而是……而是上万匹骏马奔驰的马蹄声!也即是说,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正在朝此处滚滚而来!他们是对的,因为不到片刻之后一片黑云般的骑阵果然出现在暮霭的尽头,夕阳的光辉,映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头盔都像太阳一般光芒四射!那是……那是黄金与黑铁的军阵!然而,让人震惊的却还不止于此,贵族们看清了驰在军阵最前面的那一位将领时,他们几乎是同时心中一震,然后,上万人不约而同地、惊慌跪倒——震天的呼声振彻草原:撑犁孤涂大单于万岁!左贤王一下子脱力倒在了营帐门口,暗自松了一口气:大单于,终于来了!瞬时爆发的危机,因为单于的赶来,瞬时又化为无形,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会后怕,在那一刻,看似铁板一块的匈奴确实走到了分崩的悬崖!是的,只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