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单于……究竟发生了什么?良久的沉默之后,年迈的右谷蠡王壮着胆子问出众人都疑惑的问题:为什么要攻打锢盛关?我匈奴与大召、还有冀北大王不是已经达成联盟了么?是啊,帝都城下,亦有数千名匈奴的尸体啊。
右谷蠡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解,他全然不明白,年轻的单于意欲将匈奴带往何处。
顷敦一怔,而后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他步履生风地来到老者面前,看了看他苍苍的白发,以及身上沉重的、显得与年龄很不称的铠甲,手抚摸着上面的一道道刀痕箭洞:谷蠡王,这盔甲,现在恐怕是太重了些吧。
老者一怔,点点头又摇摇头:回大单于……如果让老臣穿着它在营帐里喝酒吃肉,我确实不堪重负,不过,要是让老臣披着它上阵杀敌的话,在马上控弓一百里,血战一两日老臣亦绝不会累!好!回得好!顷敦听了这话,高声地赞扬起来:真不愧是我匈奴的右谷蠡王!真不愧是当年孤身一人杀进蓝狐城(大召首都),又斩下四员都尉首级凯旋的大勇士!……汉人说得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此君之谓也!不敢……右谷蠡王不知单于怎么忽然说到了这个,心里虽是惶恐,但想到当年的功绩,眸子也不觉亮了几分。
但是……忽然之间,顷敦单于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冰冷的疑问:为何我匈奴有着如此勇士,却还是一败于大赵,再败于冀北,三败于大召,一退再推,最后竟落得了今日这般田地?!祁连山是咱们的,可是现在那儿的同胞已经绝灭殆尽了!冀北是咱们的,可是史家却生生地抢了过去,落鹄谷一战,我铁斛单于与十万子弟永远埋骨他乡!大召也是咱们的,却在阔海单于的时代,却被小小鲜卑慕容家轻易分离!——你们来说,匈奴有最好的马匹,有最精良的铠甲刀剑,有最无畏的勇士,然而为何没有胜利!一番话,问得在场的人群全部低下了头叹息不已,确实,胜利,对于匈奴来说,胜利这个词已经隔得很久远了……右谷蠡王的眼里掉下老泪来:也许……长生天已经放弃匈奴了吧……不信神的人太多,上天便以此来惩罚我们……不!绝不是!顷敦剑眉竖起,眼睛犹如猛虎一般鼓起,他大手一挥,指着营门前高大的金人道:长生天从没有放弃过匈奴,若果说放弃,那也是我们放弃了自己!单于的话犹如雷霆一般震在所有匈奴人耳边,他们悚然抬起头,茫然失措。
问问你们自己,从上到下,从最高贵的左右贤王,谷蠡王,到百夫长,千夫长,你们究竟何曾对匈奴有过信心?每次打仗,士兵们敢于用血肉杀出道路来,但你们,最为首领的你们却不敢踏上那骨骸和废墟!包括我顷敦在内,包括阔海单于、铁斛单于在内,二百年来,整个匈奴的统治者早已沦为了一帮酒囊饭袋!我们每天追逐的只是美酒、只是美色,只晓得为了权力,为了牛羊和奴隶而相互倾辄,每年举行三次大祭,却一直辜负了长生天的福泽!我们,全体都是无知小儿,全体都是废物!很难以想象,顷敦当着整个匈奴的首领,居然骂出了自己是废物的话,此语一出,在场的人多露出了震骇和不敢赞同的神情。
单于,我们……右谷蠡王抬起手,欲要为自己辩解。
你们?顷敦根本不等他说完,直接打断道:谷蠡王,我承认你的勇武,但是,那是在你成为谷蠡王之前,而今的你……哼,凭你自己的良心说说,你敢不敢重新杀进蓝狐城去!或者说,你舍不舍的你的一十三位妻妾,三十几个儿子!我——对视着单于的怒容,右谷蠡王愣了,他开始头一次沉默地思考起来,眼神瞬间变得迷惑、不信、然后则是愧疚。
良久,老者叹了口气,伸手取下兜鍪,朝着顷敦深深地行了个军礼:大单于,你说得对……今日的右谷蠡王,根本不是那个敢单枪匹马冲进蓝狐城斩将刈旗的少年了.这么久以来,我……只记得自己曾经的勇猛无畏,而从不曾注意到,今日的自己,实则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蠢才……人生最艰难者,莫过于看清自己了,人生最痛苦者,亦莫过于看清自己了。
当谷蠡王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两眼里留下老泪来,向着金色巨人一下子跪倒,忏悔着:长生天,请原谅我的无知愚钝吧!请降罪给我,而不是整个匈奴啊……听到老将军的哭泣,众位奢侈豪逸惯了的贵族们也不觉心里有了震动,他们沉默了,面面相觑一阵,亦纷纷跪倒:吾等向长生天请罪!向撑犁孤涂大单于请罪!哈哈哈哈……!没想到,当此时候,顷敦却又是莫名其妙的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猛地跪在了金色神人面前,大喜道:长生天,你没有说错!你告诉我的全部是对的!——凭着您的指示,不肖子孙顷敦打败了大召铁骑,打败了冀北,攻占了锢盛关!您说贵族们会忏悔痛哭,没错!顷敦我也做到了!您的谕令接着顷敦的身体发出,从而让整个蒙昧的匈奴都觉醒过来——长生天,您是万能的最高神明!说罢,他竟然重重地磕在遍布沙砾碎石的地面上,由于过分的激动,他甚至磕得额上鲜血淋漓!大单于!众人为这一幕而惊呆了,纷纷起身,想要阻止他的近乎自残的疯狂之举。
不要过来!觉出人们的意图,顷敦大吼一声,我是长生天指命的大单于,统治人世的大单于,我决不会有事,我的生命,是钢铁般的漫长——人们愣了,直觉地感到,单于已经进入了某种极不正常的状态。
这时,还是巫师们先反应过来,没有其他的解释,他们其中一个怪叫道:不得了!长生天附体了!大单于被长生天附体了!啊!众人惶恐,刹那间跪到了一地:恭迎长生天降临!他们本就是虔诚的原始宗教的信徒,而看到大单于的诡异举动,自然而然地更加重一层坚信,他们暗想:难怪大单于会变化这么大,原来,大单于已经不是大单于,而是最最尊贵的长生天了啊!是值得他们献出一切的长生天!想到这一点,眸中群体性的疯狂和丧失理智开始蔓延开来,人们惶恐而又兴奋:长生天不要走!长生天留在我们匈奴!指导匈奴开疆扩土,重建昔日辉煌!长生天万岁!大单于万岁!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的兴奋和激动却没有分毫下降的驱使,处在这一种声浪(与其说是声浪,不如说是意志)的包围之下,连顷敦本人也恍惚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摸一摸头,凝望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喃喃道:大单于……长生天……我……顷敦……我顷敦就是大单于,我顷敦就是长生天啊!他忽然大叫一声,陡然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个梦境,于是一跃而起,虔诚的将两手的鲜血涂到了金色神人的脚背上!说话吧……说话吧……顷敦望着它,目光迷离。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做这一切,然而……下一刻,他们却为自己看到的而惊呆了!——若果,若果不是在场的一两万人同时产生了幻觉,他们确信,他们看到了长生天的降临!那是——那是——!!!。